「天氣好凍呢。」大堂認得我的保安跟我寒暄道。
我報以微笑跟他揮手道別,被提醒了似的將掛在頸上的圍巾纏了一圏。
入冬以來最冷一天,外面下着毛毛雨更讓人聯想到雪。大堂裏充滿了準備離開辦公大樓的男女,無不穿上了長褸、毛衣、粗花呢襯衣,厚厚的一身朝着同一個方向前進。情侶緊靠着一起,其他人都好像故意站得緊密了一點。自動門打開又關上,人們穿過門,便打開傘,傘像煙花此起彼落地打開,給人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自動門再次打開時,一絲冷風向我撲來,於是我又嗅到她的氣味。近來她的氣味總是漫不經意地、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出現。最初是鄰座的女同事身上,我起初以為是同款香水的原故,但後來在清潔女工身上、巴士的座位上、廚房裏剛洗乾淨的杯子裏,竟然都存在她的氣味。她的氣味竟像憑空而來,隨時出現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說「存在」或許不準確,氣味瞬間鑽進鼻孔,又瞬間消失不見,又或者變成別種氣味,再怎麼特嗅猛嗅,再無一絲蹤跡可尋。但若說是錯覺,又太過於真實。我只得認為,是長年吸入污染的空氣讓嗅覺退化,再無法準確區分不同的氣味。
我已經有十三年沒有見過她了,不吉利的數字。為何偏在這個時候,氣味以這種方式回歸呢?是為了揭示甚麼,或純粹的記憶錯亂?
她離開以後,我當然有想起她(雖然想起的頻率和難度與日俱增),也會回憶與她相關的各種東西,她說過的話、微笑時神秘的神情、在我身上留下的觸感—但不包括氣味。
氣味這種東西,大概是沒辦法主動記起和重建的,更難以用言語具體說明。像水仙或是變壞了的雞蛋,最多就這般含糊其辭罷了。這樣說來,我其實不能肯定那是她的氣味。或者那只是某種隨處可見的廉價香水,莫名的和她產生了某種連結。
唉。這怪不得我,不能温習的東西,忘記不是無可奈可嗎?
然而那種氣味直接觸動到某根神經,甚至不用思考,馬上便會猶如親臨有她的場景。
稍加思索,一個半開放式的月台便浮現在腦海之中,那裏可以看到日落的天邊,路軌的兩邊相隔同等距離的椅子,地上劃着黃色警戒線。列車遲遲沒有來。微風吹過,由外面伸進站內欅樹的枝葉輕輕晃動,拍打着圍欄。
四下一個人都沒有—連我們自身都不存在於這段回憶的風景裏。要想起自己,就必先要拋棄這風景,聚焦只看到椅子的視覺上。是的,我們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除此之外沒有連結兩段回憶的可能性。
她抱着我,頭貼在我的胸前。我的手很可能在輕撫她的頭髮,因為我有這樣的習慣。
一點聲音都沒有。那時肯定有說些甚麼吧?無聊瑣碎的事,被時間過濾掉了。
我唯一記得的是,她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想不起用字、神情和語調,或者具體是甚麼驅使她這樣說。我確確實實記得的只是要求本身:數完月台上的階磚。
當然可以。我說。就是把牆上的磚也一起數了也可以。
她微笑着搖搖頭。
為何想起總是這個場景呢?那決非最後一次見她。倒是真正分離的情景,有沒有說過甚麼特別的話,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最能喚起回憶的,只是她意義不明的要求。那時我只感到一頭霧水,想問清楚又隱隱感覺到,那決非任何言語可解釋清楚的事情,她或許也注意到這點,才以某種類似寓言的形式來告訴我。
當然也不是說經過這許多年,我就把事情想明白了。我從來沒有明白過那句話的意思。隨着歲月,許多細節,諸如表情、環境、語氣,都消失得一乾二淨。就算百萬年前的恐龍骸骨還能挖出,這些種種卻終究不能還原了。她的意思更不可能知道了。
然而與此同時,離那個當下越遙遠(不論是記憶裏或是實際時間),想起這個要求,卻更使人黯然神傷。或者這也是她的構思?那是一個隨着時間氧化才釋出奇特香氣的句子?
我不知不覺停在大門前的石階前。畢竟是頂級的商業大廈,正門左邊連着三段一共二十多級、通往繁華街道的大理石樓梯,右邊則有代步的扶手電梯。行人從我兩側經過,一湧而出的人群很快擠滿了電梯,又往石階湧去。氣勢迫人的樓底下阻擋了絕大部份燈光,盡頭處晚上六點的街道反而顯得異常光亮,人群像穿越一條時光隧道似的魚貫地往那頭走。擦肩而過的人都面目不清,卻行色匆匆,我塞在出口中間,誰都沒有望我一眼。街上的聖誕燈飾提前掛了起來,形形式式的行人,手裏或牽着另一隻手,或棒着熱騰騰的小食,或是把手輕鬆地插在衣袋裏的。無論是哪一種,都好像踏着輕快的步伐,朝着明確的目的地前進。
看着這樣的情景,我再度陷入迷惘。每個人都好像知道要去的地方。我又該往哪邊走呢?我記得我約了甚麼人。然而我卻感覺哪裏都到達不了。總覺得我該去的地方,與相約的地方,相差了十萬九千里。
她熟悉的氣味又再度向我襲來,由哪裏都不是的地方。我其實不知道那是甚麼味道,為何過了十三年,它才如此鮮明地反覆出現呢?
剛跟我打招呼的保安從後追上來拍拍我肩膀,問:「你冇事呀嘛?」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N21ui7EZ3
身後另外兩個保安正朝我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仿佛在說:不知要去甚麼地方是你的問題,總之不能停在那兒啊。
「冇事。唔好意思。」我朝他點點頭,隨即轉身走下石階。越往下走越覺得冷了,我把毛絨大衣的拉鏈拉上。遠處傳來街頭賣藝的樂聲,似是很遠很遠的地方,聲音在大氣之中跑了調,幾不可辨,仿佛是穿越了好幾百年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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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我當然能夠記得,但那跟記着一個人沒有多大關係。烈士紀念碑上就刻着許多已被遺忘的人的名字。我姑且稱她為雪,那不只是要個指稱,也是具體的內容。我跟她在北海道看過雪,漫天飛雪一連三天沒有停過。將她與雪聯想在一起,卻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
我和她並排座在過山車上,身上扣着厚重的安全架,車緩緩爬升到最高點,迎着大海,眼看就要衝進大海一般,然而在一瞬間,列車完全沒有移動,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其他人凝神屏氣,沒有一絲聲音。那時剛過了正午不久,猛烈的陽光照在遠處的海面,泛起一種神秘的光茫。那一瞬間比任何時間都長,感覺比整個攀升的過程還要長好幾倍,我腦中已經開始對老化的機件暗感擔憂。我心念一動,心想:不知此刻的她將會是何種神情呢?往身旁一瞄,陽光折射在她異常白晳的肌膚上,白色耀眼得有如雪海,不是狂怒的暴雪,是寂靜、靜止的雪,如大雪崩後無聲流動的時間。純白的臉又和金色的鱗光重疊在一起,簡直讓人雙眼發痛,險些流下淚水來,四周反而整個暗了下來。從她臉上全然看不出緊張的端倪,如此的嫻靜而輕逸。我久久被這種白色的印象所震懾,悄然拉她的手,冰冷的。她沒有轉頭看我,只是直直的凝視着海平線的某一點。
過山車俯衝而下,直到車停下來,雙腳再踏在平地上,我都渾然不覺,心仍懸在那片茫茫然的雪地之中。我後來才體會到,那是一個種澄澈而一無所有的白。就像被大雪完全覆蓋的大地,讓人懷疑看到的,究竟是雪下事物的形狀,或只是雪本身隨意的線條,又或根本就是畫布上留空的一角,根本不存在甚麼。這種蒼白和缺乏的美如此地吸引着我。
在某些特定的時刻以外,她是個長相十分平凡的女孩,也不是路上別人會回頭多看兩眼的類型。我跟她認識是在大學一年級的德文課上。她穿白色棉質T-shirt,流蘇牛仔短褲,長髮以兩個髮夾利落地夾起。她坐在我左邊隔一個座位,右耳後方有一顆顯眼的痣。為甚麼這麽印象深刻呢?我也不知道。想來她驟眼看下沒有其他甚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吧。我本來也並不很注意到她,好幾課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出於習慣我們總坐同樣的位置,她坐在我左邊,斜斜看去可以看到那顆黑痣。
講授的是一位金頭髮、藍眼睛的德國女士,該有五十多歲的年紀了,上課時愛披着暗紅色的披肩在講台上來回走動,儘管講堂裏並不很冷。德國的冬天該比這裏冷得多吧?或者她披着的是對家鄉的懷緬也有可能。對於教學她充滿熱情,講課時也很吸引人。她時常滿懷激情地加重某字眼上的語氣,然後稍為停頓,待完全吸引了各人的注意,才娓娓道來地解說,或是順着展開脈絡。強調的字未必是關建詞,有時是看起來完全無關重要的詞,然而在語義之外,重音和停頓那類東西似乎本身就在訴說着甚麼,因此說話裏好像多了某種吸引力。
我其實對她一無所知,單憑她教德語以及外國人的模樣,便粗疏地認為她來自德國,並會在家鄉的歌德式建築前,以上課時同樣的笑容跟朋友打招呼。
「聽說附近的街道發生火災呢,死了許多人。」分組會話練習時,我以德語逐個音節向她念出課本上大概是這個意思的句子。
「是的,但沒有死人。只燒壞了家俱。」她也念錯了許多音節,卻毫不介意,或是沒有發覺,行雲流水倒很像那麼回事。
「怎麼會有火災呢?」
「穆勒太太忘了關火。」
「太大意了。」
動魄驚心的例句。讀罷後她點點頭,好像對我說的話表示同意似的。
下課後我邀她去吃飯,吃了豬排麵。這個也記得,因為我把一塊濕淋淋沾滿湯的豬排掉到褲子上,竟然誰都沒一張紙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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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仍在吹來,一批批人仍從我身旁走過。我隨着人潮擠進了地鐵站。在露天的月台上,那怕擠在一起,冷空氣還是絲絲擠進狹少的空間裏。
又是車站。
仿佛任何一刻我都能在對面月台看到她的身影,就跟《秒速五里米》差不多。然而沒有,列車到站,又駛走,對面的臉面絲毫沒有改變,誰看起來都一臉模糊,簡直就如佈景板一讓。 車站的電子廣播板寫道:今天是二十年來最冷一天,政府提醒廣大巿民關心獨居長者,並將開放緊急禦寒中心供有需要人士使用。
我看看地上的地磚。這當然不是回憶中的車站。然而,每個車站月台都有地磚,而且看起來都那樣相似。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知甚麼時候開台,這個城巿的建築物也日益相似,仿佛全是同一個爹娘親生似的。政府購買完全相同的建築部件,建構出完全相同的建構物,一來成本下降,二來專家意見認為增加城巿的統一性或有助提高巿民的歸屬感。畢竟人對重複的事情習以為常,而且偏好熟悉的事物。這種做法很快由公營擴展到私人建築。是不是有甚麼效果則沒有人注意,畢竟建築是大理石造的也好,是水泥鋼筋也好,英式意式或者不倫不類的也好,不過一個個場所而已。唯一的效果只是令人困惑,無論走到哪裏好像剛來過,甚至有建築跟着自己移動的錯覺。我跟一個同事去吃飯,他在一邊馬路橫跨另一邊,過不久又走回去。問他到底搞甚麼鬼,他發誓,我們要去的商場直到上月為止,都在馬路的另一邊。
對生活疲憊至極的時候,我也真的嘗試過數地磚,想想那或者會有甚麼奇效也說不定。 然而那實在是一件絕望的差事。不是有意義無意義的問題,畢竟我每天所做的事,動輒移動上百公里上班下班,也不見得有甚麼意義。最大的煩惱是由哪裏開始。兩邊的月台不完全對稱,似乎甚麼地方都可以作為開始,也可以作為終點。一天肯定是數不完的,第二天又記不清數到哪裹,甚麼地方數過,甚麼地方沒數。數的方法和可採取的路徑太多,數不了一會就會讓人產生強烈的懷疑。一個又一個完全相同的地磚,就好像一個又一個可能的宇宙,而它們又完全一樣,就似對反反覆覆的生活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每次只要開始數,便頭痛得不得了,最終只能作罷。
這時電話發出悠揚的鈴聲,是女友打來的,可我實在誰的聲音都不願意聽。我按下靜音鍵,待手機的震動停止,發了簡單的短訊說正在路上。一陣風吹過,讓人直打哆嗦,我將手連同電話一起插進口袋裏。
列車快速進站時在眼前畫出一道光痕。隨着人群擠上車廂之後,寒冷的感覺便減弱了。車上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了,大概冷風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然而人和人肢體之間還是能保持着微妙的距離,實在令人驚奇。也就是說,我們無時無刻都小心翼翼地監控、調整着自己姿態,就像編隊飛行的表演機一般。這或許解釋了為何人人都興高采烈,同時一臉疲憊。
穿黃色衫的車站職員大聲呼籲盡量行入車箱中間,然而始終無法與維持距離的本能對抗。我勉強擠上了車箱,站在門旁邊唯一的位置。門關上的時候與我實實在在的「擦身而過」。
失去了登車的盼望,仍站在月台的有些人低下頭看手機,有些無聲的交談着,有些用放空的眼神直直往前注視,或者在看列車後面的廣告板,又或者是更遠的地方。列車一開,他們的臉便化作一片模糊。
我準備戴上耳機,然而耳機收在公事包裏,而公事包剛好卡在我和一個阿嬸的腳裸之間。要拿出來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必然牽涉到幾十組肌肉的微細調控,單是想起來這個,我便打消了念頭。
一男一女在我旁邊開始討論一個最少融合了哲學、數學、心理學、地理和人類學的複雜命題:甚麼時間跟遠走他鄉的親友講新年快樂最為合適?
「差幾多個鐘?」女的問。
「四個鐘。」
「咁真係差得幾遠喎!」
男的大概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微秃,穿全套西裝,外套滿是皺紋摺痕。沒有打領帶,打開了襯衣的第一顆鈕扣,嚴寒之中卻讓人聯想到滿頭大汗的樣子。女的才二十出頭,西裝短裙絲襪,極端瘦小,幾乎不佔一個空位,世界上應該沒有她擠不進的列車。兩人說話時帶着輕微的不安感,想當然是下班剛好順路的同事。慶幸地他們找到了很有發揮空間的話題。
「你覺得我應該就佢時區啊,定係跟返我哋時間,定係話揾個平均數?」男的說着自己笑起來,女的也勉強笑了笑。
「無理由掛。不過都要睇吓佢係你邊個嘅......你同佢......熟唔熟啊?」
「都算熟嘅。」
「咁嘅話可以就返佢時間囉。唔知啊,但有可能佢覺得你連佢嗰邊幾點都知得咁清楚,好似好奇怪......哈哈,你明唔明我講咩?」
「咁佢可能都會咁諗喎。」
「熟就唔會嘅。」
「熟得黎又唔係好熟咁......」
「咁搞笑?」女孩猶豫着,或許是在考慮他是不是說了一個笑話?
「佢係我前妻。」
女孩瞪大了眼睛。
「咁嘅話......」
「其實係咪唔講會好啲?」
「都係架,哈哈。」
「你今晚同男朋友過?」
「無啊,自己乍。」
「不如我哋去食飯。」
「唔好啦,今日太凍,我要返屋企啦。」
「噢,好啦,咁下次......」
「我落車啦,Happy New Year!」
男的拿出手機來,皺着眉頭滑起來,想是在時計算着最適合開口的時辰。車門打開之後,冷風撲面而來。女孩說得有道理,實在太冷了。
這時,一個壯漢上了車,站在剛才女孩站的位置,當然不止,連旁邊那個阿伯的位置都一起佔了。地鐵公司其實可以考慮向他收取雙倍價錢。我看了看他的體型,忽然想起一個人。我馬上低下頭去。實在沒有精力跟誰說話了。
然而他很快認出我來。
「咦你都喺度呀?」他驚訝地對我打招呼,我被逼認出他來,他是雪的朋友。雪的朋友寥寥可數,至少我知道的不多,就只有他而已,要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機會實在微乎其微。我心裏暗自驚訝,有甚麼東西在我心裏輕輕觸碰了一下。那時我還沒法察覺那東西的具體意思。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那層意思慢慢向我展現:越發逼真的氣味並不是巧合,某些東西正尤如鬼魅般,由回憶中向我逼近。
我點點頭,說:「係呀,咁啱呀。」
「撈得好掂咁喎。」
且不論我客觀上是不是「撈得很掂」,外觀身著上是絕對看不出來的,相反,他倒是穿了相當筆挺的西裝,寬闊的肩膀把衣服塞得鼓脹,配上相當有品味的袖口鈕。
「好耐無見。我哋有幾多年無見?」
「十三年。」
「十三年!」
「你哋幾好嗎?」他自然指雪而言。
「我冇再見佢。」我說。
「噢,係啊!」他毫不驚訝地說。「有幾耐?」
「同無見你一樣咁耐。」
「點會一樣!」他笑着說。
「或者差一年半年?不過都差唔多,過咗某個時間嘅話,一年半年都唔係咩分別。」我說。
他似乎認為話題正走上了偏差的軌道,略為尷尬地點點頭,看了一會窗外的一片漆黑,再回過頭時告訴我他快要結婚了,並展示戴在右手中指上的婚戒。閃閃生輝的鑽石,正是「過得不錯」無可置疑的證據。
「好靚。」我由衷地說。
「啊,既然都撞到,你等等。」他說着從公事包裏拿出一張請帖,上面有些折痕,想必是多了沒派出去的。「今次真係相請不如偶遇啦。」
我雙手接過,雖稍有破損,依然十分精緻。新穎的款式,相較傳統的大紅,色調比較偏向桃紅一點,邊沿是立體紙雕,造成一個個「喜」字相連的設計,中間秀麗的毛筆書法字體,印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字樣,旁邊有特別訂製的一對卡通人物,新郎畫得十分傳神,想是特別訂製的。
我一邊看着喜帖的設計,他一邊說了些「一場緣份,人情隨意」之類的話。倒不全是客套,我能感覺到他真切的欣喜,哪怕我根本沒跟他說過幾句說話。我的心情卻有點煩燥起來,並不是誠懇不誠懇的問題,那種語言某程度上來說是必要的。我卻莫名地心煩,或者是一直到不了盡頭的隧道,為重逢添上了不調和的色彩。
我能歸結出的只是:一切不應該是這樣的。有甚麼在提示我,這可能只是個夢境。
我想起《潛行凶間》最後的情節,那個人掉進層層堆疊的夢境,在裏面活到七老八十了,直到同伴闖進去,拿出圖騰,提醒他:是時候回到真實的世界了。我現在身處的也是永不休止的夢境嗎?否則隧道怎可能跑不完呢?問題是,顯然沒有人來救我,也沒碰到那個可以提示我真實所在的東西。在我忘記他們的時侯,他們也顯然早就忘掉我。
然而車最終還是到站了,交錯的人潮在我們身邊走過。我和他都沒有下車,只是一時停下來不說話,他側身讓一個女士先下車。
「好,好。一定到。」等車門關上,我不知所云的應道。
「而且佢都可能會黎。雖然你可能未必會想見到佢。」
「無呢回事。」
「所以係......和平分手?啱嘅,其實人嘅嘢,好來好去嘛。」
我沒辦法說得清楚,只得表示贊同。不過如果有甚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所謂能讓內心淌血的事情,如果有的話說不定還好一點。我想。
「你有請佢?」
「未請。其實我都好耐無見佢啦。」他摸摸頭說。「不過我會聯絡佢,想見到佢?」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看話頭截住了,便拿出手機看了幾眼,上面上上下下曲折的線,要不是股票,不然就是在檢查心跳有沒有停頓。 從他臉出露出釋然的笑容,我覺得確有幾分像是那麼回事。
「世界已經變咗好多。」過了一會,他感慨的說。「以前都未有呢個站。」他望着窗外說。
「我哋讀書嘅時候呢個站已經規劃好。」
「係咩?你又會知嘅?」他驚訝地說。
「有個同學鍾意講呢啲嘢。」
「不過無論如何,過去都係過去咗。宜家諗返果然係讀書嘅時候開心。好似宜家咁,我哋係度做乜?你睇下,每日就咁樣來來回回。我都唔駛多講,你都明,大家都捱過。」他說着拍了拍我肩膀。
我再次點點頭。但事實上,我不認同他的說話,我感到仍然在過去之中。人常常懷緬過去,只是為了做出前行的假像。她的氣味也好,鐵路路線規劃也好,一切都提醒着我們仍在原地。就像飛速前行的列車,始終沒有擺脫過隧道的幽暗。但我甚麼也沒有說出口。
「想返去以前?」我問。
「你呢?」
我聳聳肩:「我覺得就算重新開始,一切都係會一樣。」
「如果俾我返去以前......」他看着上方苦思良久,似乎認真地推演每個可能的發展。
「我可能會殺咗嗰時嘅我。」
「點至於!」我驚道。
他聳聳肩,笑着說:「講笑。只不過有時覺得以前所謂嘅幸福,其實不外如是。其實都一樣。」
他看着我看着他良久,列車再次到站後他說:「不過,人都係活着好。我落車啦,到時早啲到!」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他便被人潮沖走了,人那麼多又那麼相似,就連他的背影都已經無法分辨。
我比他晚幾個站下車。我看着手上的請帖,仔細琢磨着新娘的樣子,試着想像她在現實中會是甚麼個樣子,最終只能作罷。卡通人物像被遺忘的臉孔堅拒着任何形式的重建。不過至少這樣看來,他們挺登對的。我看了最後一眼,然後把請帖扔進了垃圾筒。桃紅配上一團團白色的紙巾和廢紙顯得份外鮮明。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心想。就是在那種場合碰面,她也不可能給我任何解答了。然而我明確感到她正從回憶之中向我靠近。正如我預感,每天越來越真實的氣味,在車上遇到她的朋友,這些絕不是偶然,那就像有人提著筆,一筆一畫的將掃描人像畫勾畫出來,由模糊到清唽,最後脫離線條獲得血肉。我似乎將再遇到她,我有這樣的預感。
一想到這裏,心情便複雜起來。要是真的能碰面,總有着某種可能性罷,有可能性的話就有希望。雖然希望具體是甚麼我也說不上來。人群的喧鬧中,電話又在響了。我伸手進口袋,摸到手機側面的按鈕將它靜音。靜音之後,竟然連來回移動的人都靜默了一樣。
我想,人生真的太殘酷了。誰都在半睡半醒的狀態渡過青春,睜眼醒來才發現是一場午覺,迎來的不是天明,竟是漫漫長夜。自那天起,我又活了十三個年頭。世界到底是變得更加清晰,或是更加混亂呢?是朝我靠攏,或是離我遠去?我是否學到了甚麼?許多問題似乎解決了,伴隨而來又是新的問題,令人不禁懷疑,所謂根本的解答,其實一早遺留在身後的某處,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我長長吁一口氣,水氣馬上凝固成一團煙,緩緩在半空中飄散。我仰着頭看,直到看着最後一絲煙霧離我遠去。事到如今,淨想這些也沒有用了。我對自己說。
然而她的氣味無孔不入地侵入,這難道是迫我注視些甚麼,提醒我有甚麼重要的地方遺漏了?於是我又無可奈何地回想,歸根究底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了?這可不容易,我做了很多事,似乎每一件都親歷其境,然而沒有一件對我真的有重要意義。重大事情發生了,有甚麼倒塌了,有人死了,而我這才發現,我是銀幕前的觀眾。那些愛與恨,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那些事情發生了,其實等於甚麼都沒有發生。
誰都有幾個解不開的疑圈。然而我確實比誰都更加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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