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曲 - 八、借月亭中

午後，煙波湖畔，借月亭。

沈輕雲一身青布衣衫就歪坐在涼亭中的美人靠上，斜倚著欄杆，直著眼睛望向湖面，清風徐來，遠方的煙波樓在秋陽下看起來不知為何有些迷濛。

離開百草堂後已經在這待了兩天了，整整兩天都昏沉沉的，背上的傷讓他全身發熱，原本就白皙俊俏的臉上染著淺淺的紅暈，簡直像是小姑娘塗了胭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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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這幾天容易發燒，要有什麼頭昏腦熱的症狀，也得過來等我幫你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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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李玉荻的話，嘴角揚起一絲輕蔑。

她既要惹是招非，不想平靜度日，也行，人各有志，但他就恕不奉陪，此後各行各路，也不必再有任何牽扯。

就這樣吧。

他不會再進百草堂了。更重的傷他也不是沒經歷過，所幸已經入秋，江北天高氣爽，傷口要保持乾燥倒不是難事。

懷中摸索出一塊麵餅，咬了一口，卻嘗不出味道，索性丟開了餅，又雙眼發直地繼續呆坐著。

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沈輕雲瞬間眼神警戒起來，繃緊了全身。

「老四，是我。」來人在他背後率先開口，笑著打了招呼。

沈輕雲聽見來人聲音臉上神情和緩下來：「三哥怎麼到這來了？」

一身白衣，翩然灑脫的魏東陵悠閒入座，手上居然還提著一個精緻的大食盒。

沈輕雲忍不住笑了：「好個風流倜儻的魏三哥！今日是特地踏青來的？」

「秋色正好，倘若不趁興一遊，豈不是辜負了？只沒想到會在這遇見你，」魏東陵隨手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又皺起眉頭看著他：「怎麼才過晌午，你就喝得這樣滿臉通紅的？身上的傷不打緊麼？」

沈輕雲也不說破，只道：「一點輕傷，喝些不礙事的。」

「你這臉色喝了不只一點吧，」魏東陵又瞥向他扔在桌上的麵餅，嫌棄道：「就用這東西下酒？你也太不講究了。」

打開食盒，魏東陵一層一層拿出許多事物來：菊花酒、燻鴨翅、糟魚、肉餡胡餅、醋芹、糖漬櫻桃……，不一會兒已經擺滿了一桌子。

沈輕雲失笑：「到底還有多少人要來？」

「今天只找了阿行和小章。」

聽到孫時行和章別，沈輕雲就想起了他們的兄長孫持恭和章離，不禁眼神一黯：「這點東西怕是不夠他們吃喝吧。」

「應該還行，他們晚點才到。」魏東陵遞過一個酒杯給他：「還喝麼？」

沈輕雲接過酒杯，一仰脖乾了，他在發昏，但不想讓魏東陵看出來。

「就算只是輕傷，也別喝得那麼急，對傷口不好。」說歸說，魏東陵還是幫他又斟上了一杯，笑問：「你那女神醫沒提醒你？」

提起李玉荻，他又是一陣沒來由的火氣上湧，臉上燒得更紅了。

見他臉色難看，魏東陵反而嘴角上揚：「不會連你也受了她的氣吧？我們這位女神醫可真有一手。」

沈輕雲冷哼：「這種一張嘴就能討人嫌的本事也是人間罕見。」

「你在她那療了大半夜的傷，就沒發現到什麼不尋常？」

「三哥想說什麼？」

「我和七妹都覺得李玉荻有古怪，」魏東陵把自己當晚和荊無雙的推測如數相告：「要想找出程元振的內應，就得盯緊百草堂。」

「幫主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他也不覺得李玉荻會是內應——這種不會武功，還一開口就能給自己惹事的人根本不適合做內應。

沈輕雲卻又沉吟半晌：「但程元振的內應真會在這風頭火勢上去聯絡李玉荻麼？這反倒容易曝露自己的身份，還會讓李玉荻陷入險境。若是我，不會冒這個險。」

「那個內應會怎麼做誰又能說得準呢？」魏東陵啜了口酒：「也就只能盯著吧。」

「那倒是……人心難測，誰也說不準。」

魏東陵斜睨他一眼，順著話藉題發揮：「那倒是……我就一直猜不透你的心。」

這是什麼話？

沈輕雲失笑：「對我有意圖的人就多了，你不會也是吧？」

魏東陵橫他一眼：「瞎說什麼，我是說你對七妹的心。」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七妹對你的一片心，你不會告訴我你無知無覺吧？」魏東陵直視著他：「你對她總是冷冰冰的，卻又是為何？」

沈輕雲又飲了一杯酒：「幫主要你來問我的？」

「怎麼可能，七妹有七妹的驕傲，」他搖搖頭：「我就是不懂你到底怎麼想。」

「我也不懂幫主是怎麼想的，我除了殺人什麼也不會。」他自嘲：「她到底看上我什麼。」

「只因為你是幫中第一高手。」魏東陵笑了：「七妹喜歡強者也只認同強者，只要你一直這麼強，她的心裡就只容得下你。」

沈輕雲又斟了一杯酒，他的眼神飄向遠方：「但我什麼也沒想過……對我來說，七妹是老幫主的獨女。大亂之前老幫主陸續收養了我們六人，在那之後她就是我七妹，再後來老幫主、大哥、二哥埋骨幽州……再後來她成了幫主——然後她就只能是幫主了，而我也只能是她手底下的工具。」

殺人的工具。

魏東陵嘆息：「老四……這麼多年了，你還在糾結麼？」

「你別誤會，我很感激老幫主收養我，還教了我一身本事，如果不是老幫主，亂世中一個父母雙亡的少年，最後下場大概也只能是入坊賣笑，一輩子操持賤業吧，只是……」

只是，他難免還是會想：如果他父母健在，如果天下沒有大亂，如果他沒有成為殺人工具，他可以有怎樣不同的人生？可能去讀書科考，或是種幾畝地，又或者開個點心舖子……或許會很平庸平淡，但那也沒有什麼不好。

至少不用睡覺時還得握著劍、每次任務之後都得帶著滿身傷忍受這要命的頭昏腦熱、每晚閉上眼睛都不知道第二天是否還有機會可以睜開、不管喝的是水還是酒，嘗起來都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魏東陵也感嘆：「亂世飄零，我們根本無從選擇，所以你其實也無須想這麼多，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但一個久歷風霜的江湖倦客還會想繼續沾染滿手血腥麼？」沈輕雲悲衰地看著自己雙手：「自從三年前老五老六慘死在洛陽，我已經開始覺得很累很累。」

老五孫持恭和老六章離，在三年前與自己一起奔赴洛陽，那是個很單純的暗殺任務，出發前他們甚至還狂歌縱酒醉倒花間，沒有人想到最後老五和老六會誤中對手埋伏，導致三人全都身陷險境。他自己浴血殺出重圍，僅以身免，卻沒有辦法救出兩位結義兄弟。重傷回到易水幫後，他臥床整整一個月，頭昏腦熱動彈不得，等到終於清醒，才知道老五老六已被他們的對手虐殺，死在了洛陽。

三個月後他隻身奔赴洛陽，幫孫持恭和章離報了仇。接著又是整整一個月臥床動彈不得，若不是李百藥當時無日無夜貼身照料，他怕是早就不在了。

兄妹七人結義，一轉眼，還活著的竟只剩魏東陵、荊無雙和自己。

為什麼他們可以還無動於衷？

老五老六死後一年，年方十五的孫時行和章別就被找來一起入了易水幫，這件事沈輕雲也無法諒解。

老五老六的嫡親弟弟，孫時行和章別，以後也要成為自己這樣的工具？

他真的好厭倦，人雖未老，江湖已老，他想遠離這些殺戮，但三年前荊無雙接掌易水幫後，卻一直在擴大易水幫的規模，幫眾也從一開始的二十六人到現在成了八十六人。

於是這條血腥泥濘的道路還得要沒完沒了地走下去，至死方休。

荊無雙對他的心情，他了解；可是他的心情，荊無雙是永遠不會了解的。

魏東陵也是。

就這樣吧。

沈輕雲腦袋發熱，但又吞了一口酒：「其實，我也不懂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