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堇與巫女 - Chapter 6-1｜海風

漁港的風還是一樣充滿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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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位於市區的學校，到阿嬤所在的偏僻小漁港，乘坐交通工具的話，需要耗時近兩小時。平日放學後不可能往返，所以柳思堇與柳思宇討論後，便決定輪流在週末探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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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抵達後，柳思堇扛著好幾個沉甸甸的袋子，在逼近30度的高溫下行走。除了用柳思宇零用錢買來的藥品外，她也在當地市場買了些水果，想著能給老人家補充一些天然維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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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該補充的能量的人，是我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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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略有斜度的狹窄坡道，柳思堇有些後悔了，恨不得衝回去超商吹冷氣，等到避開正午時段再出發。但早與阿嬤約定好時間，依照以往的經驗，對方肯定一早就開始準備飯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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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讓誰失望都可以，唯獨拉拔自己成長的阿嬤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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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很殘酷的，儘管她不想忘記與父母相處的日子，卻也還是在這七年內流失了大半。與阿嬤一起北上討生活的記憶，確實清晰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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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還記得阿嬤為了姐弟倆，不分晝夜地撥打陌生親戚電話的背影。彷彿拋開了身為人的所有尊嚴，只為了能讓兩個受創的孩子得到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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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波折，最終確認收留。在離別前，阿嬤將最簡便的行囊交給二阿姨後，俯身輕拍了柳思堇的頭頂，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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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堇呀，跟叔叔阿姨一起生活，就能吃好穿好，幸福快樂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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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說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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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好幾個斜坡後，柳思堇終於在約定時間前，抵達阿嬤獨居的獨棟矮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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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永遠都不會鎖，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打開了。於是，柳思堇熟練地用腳踢開後，一邊扯著喉嚨高喊走入，「阿嬤！阿堇來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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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後，便看見一個傴僂著腰，慈眉善目的老人廚房內出現，「哦！阿堇，今天比較早來啊，阿嬤才剛煮好，還沒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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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啦，慢慢來！」柳思堇用屁股把門關好後，將手中的行囊卸在客廳桌上，並開始各別講解，「阿嬤，這袋是我用柳思宇的零用——嗯，我跟思宇一起買的藥啦！阿嬤好像頭痛吼？可以吃這些藥，然後啊，這袋是我剛買的水果，等等我們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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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差點說溜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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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被阿嬤知道自己沒錢，肯定會被塞紅包的。柳思堇臉皮雖厚，但還沒淪落到要跟清寒老人要錢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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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有重聽的阿嬤見狀，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哎呦不用啦，阿嬤頭已經不痛了，還讓妳們花這麼多錢，真歹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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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差啦，反正不是我的——不，我是說，阿嬤不客氣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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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摀住差點梅開二度的嘴，趕緊收拾桌上的物品，來到廚房後，立刻捲起袖子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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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熟練地洗著水槽堆積的碗盤，眼看廚房烹煮的料理大多完成，柳思堇便跟準備重返崗位的阿嬤道，「阿嬤，這些我準備就好了，妳在客廳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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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這些東西裝一裝就可以吃了。」阿嬤說完後，便立刻轉身往客廳移動，同時瞇眼笑著，「阿堇好勤勞哦，真是乖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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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類似的讚許，已經聽過成千上萬次，柳思堇還是會一陣心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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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違反當初與柳思宇做的決定——只要在阿嬤面前，便要拿出最好的一面。這條規則，對裡外統一的柳思宇來說不是難事，但對在學校裡活得一塌糊塗的柳思堇而言，就像是換了人格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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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知道自己在學校沒朋友，阿嬤肯定會傷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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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家人身亡一定是相當大的打擊，年事已高，肯定無法承受更多了。所以，柳思堇決定至少在阿嬤有生之年，都得裝成一個滿分的現充，不讓她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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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要欺騙自己，也無所謂。反正，柳思堇早就學會說謊，那些善意的謊言，能張口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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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堇啊，妳真乖哦，還帶功課來這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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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好飯菜，兩人一起在客廳吃飯時，阿嬤看見從柳思堇後書包中露出的日記本，立刻欣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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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立刻放下碗筷，將書包的拉鍊關起，嘴裡的食物尚未咀嚼完畢，立刻解釋，「對，我有在認真讀書啦，最近要考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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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阿嬤不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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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能辨讀封面的字，就能知道那是什麼。雖然作為取悅人的立場，讓阿嬤知道有朋友寫交換日記，是件利大於弊的好事，但與巫祈海有關的話題，柳思堇覺得越保守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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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只要碰上巫祈海相關，自己就會瞬間像打結的毛線球一樣，亂了陣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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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搭區間車前往瑞芳的途中，因為無聊，柳思堇便把栽培日記打開，隨便寫了第一篇紀錄。內容相當直白，兩句描述育苗盆準備好就結束，毫無自己的心得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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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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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還是無法理解，但潛移默化地，柳思堇突然開始好奇對方會寫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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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堇啊——」阿嬤一邊替柳思堇夾菜，一邊疼惜地開口，「其實，妳跟阿宇不用勉強這樣每週來，把時間留給自己更好啦，跟朋友出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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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朋⋯⋯哦，沒事啦，跟朋友其他時間也可以玩啊。」因還沉浸在思考中，柳思堇再度露餡，趕緊改口，「而且沒有勉強啊，我很喜歡阿嬤，也喜歡瑞芳，才會想來這裡，真的！都市煩死人了啦——娃娃機的爪子都超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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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人的，我才沒錢去玩抓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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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啦。」對於這莫名的都市厭惡發言，阿嬤仍然開懷笑著，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哀傷，「哎，妳跟妳媽真的很像呢，總是很替人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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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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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趕緊吐出魚刺，以免因即將聽到的話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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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今年的祭拜，妳跟阿宇也會一起去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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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好的預感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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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陣翻滾的絞痛從胸口擴散，就算掛在牆上的風扇使勁往頭頂吹，溫度依舊未減，額間不斷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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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阿嬤行動不便，無法回花蓮祭拜，所以一直以來，姐弟倆都對外宣稱一起回去，實質上自從國中後，柳思堇就再也沒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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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以往，柳思堇都能形如流水回答。但也許是該死的花吐症影響，她思考變得緩慢，也逐漸失去了說謊的靈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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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趕緊調整好狀態，向阿嬤微微一笑，「是啊，我會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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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謊言是無形的慢性病，掩蓋了整整三年，最終還是出現病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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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吃完飯後，柳思堇會獨自在阿嬤家周遭閒晃，餵餵跟附近的野貓，這次也不例外。穿越崎嶇不平地址窄路後，便能看見由大海作為陪襯的空地，在她記憶裡，這裡曾是一片小花圃，如今全枯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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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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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隨意吱了幾聲，立刻出現幾隻不同花色的貓，前來討飯吃。她將順路買來的罐頭打開，放在地上後，立刻被貓們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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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輕柔撫著柔順的貓背，柳思堇坐在地上，隨意用手機播著BGM，遙望遠處幾乎與藍天融為一體的港口，不曉得是第幾次萌生，乾脆畢業後來這裡當海女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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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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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望向一望無際的大海，嗅著帶著鹹味的海風時，柳思堇總能感覺內心有什麼被撫平了。可能是因為眼前的光景太祥和，海浪一波波襲來，彷彿能捲走所有的不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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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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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來，學姐確實有個很漂亮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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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雙眼，也如同大海般，有股能容納百川的廣度。遼闊悠遠，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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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祈海會喜歡這樣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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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油然而生的想法，唐突地使她震驚。可沉澱三秒後，她又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好奇心使然的疑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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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誰不喜歡大海啊，名字裡還有個海字耶！就默認她喜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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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圈的想法無法結束，疑惑不斷放大，最終柳思堇拿出一直收在身邊的卡片，將上頭寫著的帳號輸入通訊軟體，隨便命名後，立刻拍了張海港的照片，發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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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幹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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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再次搞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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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巫祈海明明說的是「如果反悔」才要聯繫她，並沒有說可以聊天。甚至客觀來看，大小姐不可能跟自己這種草民交流吧？要是被看見的話，可能會被嘲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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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自覺羞赧，想把訊息收回時，立刻聽見了回訊的通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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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低頭望著螢幕，深綠色的瞳孔像貓眼一樣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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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乂煞氣の巫女乂：真漂亮，這裡是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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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睽違了數年以來，她再次收到朋友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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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身體產生了複雜的反應，心率上升，血液像回流般滾燙，同時伴隨陣陣抽痛，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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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幹嘛回覆啊，這就不像大小姐——嘔！唔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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嘔吐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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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有什麼即將由嘴溢出，柳思堇趕緊離開野貓周遭，趴到遠處的草叢嘔吐。因為周遭沒有任何花朵，無法聽見熟悉的花精靈吐槽，卻誤打誤撞地，更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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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通、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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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野花枯萎了，她卻覺得有什麼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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