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堇與巫女 - Chapter 1-2｜山火

柳思堇原本不是個孤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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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以前，任何負面的形容詞，更不會套用在她身上。同儕與師長眼中，柳思堇是個對社交樂此不疲，成天嬉皮笑臉，不知沮喪為何物，如小太陽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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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的中二是渾然天成的，青春期的忤逆從未浮現，她自認信格如一，不像某些反派角色突然黑化，更沒有任何毀滅世界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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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將改變全怪給賀爾蒙的話，確實有些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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揹上所有行囊，與阿嬤一起離開花蓮的那刻起，她便決定拋開十六年的人生，獨自駕駛破爛的小船，向深不見底的沼澤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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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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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對未來的思量，簡陋到無法用「計畫」這麼慎重的詞來形容。家境狀況差，付不起大學學費或貸款，腦袋中庸，無法爭取獎學金，索性高中畢業後就不升學，找個穩定的超商打工，讓還在撿紙箱維生的奶奶穩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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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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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根本就不構成計畫，不過是看著生存指南，先應急處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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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給巫祈海這種大小姐聽的話，一定會被鄙視到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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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方湊近的一秒後，柳思堇靈敏的嗅覺又啟動了。去除甜臭的電子菸味，巫祈海髮絲間有股清爽的乳香，像受過日曬的棉被，溫暖又樸實，有股讓人上癮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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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堇，STOP！這也算是另類的吸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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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精靈又警鈴大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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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不該被邪念帶跑了。於是，柳思堇閉起眼，深吸口氣，自我催眠。洗腦自己睜眼後，就會是一個清心寡慾，吃齋念佛的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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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麼可能，那可是女生的胸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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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巫祈海的胸口跟掌心一樣涼，隔著輕薄的襯衫，指尖還是有種特殊觸感。軟綿綿的，隨著心跳起伏，如指針一樣在腦袋中滴答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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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依舊緊閉眼，聲音沒來由地漸弱，「使⋯⋯使用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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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努力別想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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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試圖勾勒這話的原意，說不定「使用我」只是現充們的流行語，跟「我幫妳打板擦」是一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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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需要打板擦！」大腦頓時短路，柳思堇胡亂脫口，「我有呼吸道疾病！所以老師說我不用打板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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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驚人的腦迴路，讓巫祈海眉頭一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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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視線漆黑，柳思堇也能感覺眼前的人，正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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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吧，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巫祈海沒有就此收手，小巧纖細的指節反揪緊了些，「妳有什麼傷心的記憶，不願再喚醒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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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緩緩睜眼，「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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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傷心的、痛苦的、那些想起來就會頭皮發麻，感到作嘔的負面記憶。」巫祈海清淺一笑，「只要乖乖躺下來，我就可以幫妳刪除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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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思堇看過的漫畫裡，邪惡的魔法少女為了奪取心臟，找人簽訂契約時，也有類似的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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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菸還奪人器官，這不就是黑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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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抿唇，只想盡快脫身，「走在路上，突然被鴿子便便噴到的記憶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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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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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沒有了。」柳思堇將手抽回，禮貌性點頭致意，「我活得很快樂，謝謝學姐的善心，妳以後上廁所都會有衛生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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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柳思堇逕自往天台門口前進，與矮了半顆頭的巫祈海擦肩而過時，耳邊傳來一陣低沉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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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屁話，叫妳躺好就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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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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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聽錯了吧，這麼粗俗的話語，怎麼可能出自大家閨秀巫祈海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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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一定都是花精靈在亂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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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邁開兩步後，一股電流般的酥麻由腳底往上竄，迅速沿著經脈向外擴散，身體頓時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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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僵直性的魔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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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開玩笑，柳思堇覺得自己真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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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來，有關巫祈海身世的謠傳有好幾種，有大企業財閥獨生女、明星富二代、黑道世家等等，還有另外一個版本，因太過荒唐，鮮為人知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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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她出身於巫術世家，是擁有特殊能力的「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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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個布偶一樣任人移動，最後被強迫按在膝蓋上後，柳思堇覺得這套謠傳，才是可信度最高的，甚至，還要另外加一套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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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祈海他媽就是個雙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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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痛的。」確認獵物安分後，巫祈海嘴角帶著邪氣的笑，不再輕聲細語，換上中調的磁性嗓音，「閉上眼，想像自己在睡午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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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已經睡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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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吐槽卻無法開口，對直腸子的柳思堇來說，是莫大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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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知怎地，巫祈海將兩指尖輕點胸口後，原先正常的眼皮，突然像是掛上兩顆巨石一樣沉重。視線也隨著閉合逐漸模糊，詭譎的是，身體仍沒有半絲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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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比喻的話，有種被強制關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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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視野中，唯一的光源來自巫祈海的雙瞳。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她眼中有道紫光一閃一滅，安穩的頻率，讓緊繃的思緒逐步鬆綁，隨著她的引導進入休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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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眼後，柳思堇迎來了一片漆黑。那是她最熟悉的，只有自己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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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呢？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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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也不用做，安分待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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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祈海的聲音如隔千里，是類似山谷呼喚的回聲。單純又暴力的指令，對懶人柳思堇而言再好不過，於是，她就這麼佇立原地，周遭一切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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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心跳聲也聽不見，死寂得讓人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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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讓焦慮擴散，柳思堇乾脆在腦中數羊，約莫第八十隻跳過柵欄後，終於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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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聽見了來自地獄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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吡——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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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生硬地回頭，看見腳邊有一道火焰，並筆直地向前延伸，畫出一條刺眼的光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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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火焰的盡頭望去，是一座被火海吞噬的山上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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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濃煙中，裡面有一對中年男女的身影，他們口中呢喃著低沉的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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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堇⋯⋯是妳⋯⋯害我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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軀體在高溫中逐漸化為灰燼，最終跟四周無辜的花苞一樣，花期尚未來臨，就被迫強行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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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的寒毛瞬間立起，強烈的耳鳴堵塞所有感官，柳思堇感覺有什麼要從身體裡爆發了。心率急遽上升，呼吸急促紊亂，使她無法支撐，癱軟地跪坐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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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藥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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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習慣性伸手掏著口袋，卻找不到一直備著的氣喘吸入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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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不會痛啊，這不就痛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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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埋怨巫女的話真不可信，柳思堇一方唾棄信邪的自己，真是銀河系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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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都忘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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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暫時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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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很清楚，這股記憶帶來的罪惡感，是自己永遠無法解除的枷鎖。它不允許被遺忘，更不允許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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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逃避，想奮力離開這裡——所以，她開始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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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能感覺喉嚨像被撕裂般疼痛。隨著叫喊，漆黑空間出現如鏡面的裂痕，天搖地動，碎裂，最終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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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受到極大的引力向下，觸地時意識回歸後，柳思堇才如夢初醒般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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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還是第一個呢。」逐漸聚焦的視線中，巫祈海平靜挑眉，「能成功阻止我播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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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皺眉，餘悸猶存地冒冷汗，「⋯⋯什麼播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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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在妳最痛苦的記憶裡播種。」巫祈海順著柳思堇雜亂的瀏海，不疾不徐地解釋，「種子會全部吸收，並在裡頭長出一朵花，它最後會穿透妳的身體，從胸口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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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有夠獵奇⋯⋯但，又莫名覺得很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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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常理的描述，觸發了柳思堇的好奇心。頓時一掃先前的恐懼，她睜大深綠色的瞳孔，「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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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吃掉它。」巫祈海微歪著頭，「然後，妳就會真正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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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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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人而異，多數都挺難吃的。」手指再度輕點胸口，巫祈海輕蔑一笑，「而妳的記憶裡，散發著腐爛的臭氣，所以一定也很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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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柳思堇眨巴著眼，不由自主地傻笑，「幸好沒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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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無法看清記憶的全貌，只能評斷它對於妳的疼痛等級。」結束講解環節，巫祈海向上移動手指，最後落在柳思堇乾澀的唇上，「但有一件事實，是罪證確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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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瞳孔再度泛起光，卻相較於先前，來得更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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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妳對我說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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