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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嘉茁花頷首，她雙手交疊於胸前，如木雕佛像般端莊肅穆，面色白淨，氣質素雅，祈露想像著她穿上已婚婦女的和服，梳上已婚婦女的髮式，安靜跪坐在玄關前，迎接丈夫的模樣。眼前的少女正是善禮高女的教育理想典範。
宇嘉茁花小口微張，輕飄飄送來一個問句：「妳喜歡花嗎？」
不等祈露回答，宇嘉茁花把玩著髮辮，自顧說下去：「我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許是我開始閱讀文學詩作時吧，有一個長年盤據在心中的疑問，始終得不到答案。為什麼我們女性的名字中總有花呢？梅、菊、百合、樁、藤、蘭、菖蒲......歷史上數也數不清的女人們共用著相同的名字，這是為什麼？父母取花作為女兒的名字時，心裡想著什麼？希望女兒像花一般成長為賞心悅目的存在？」
祈露沒有搭理她。
宇嘉茁花低下頭來回渡步，像是苦思世界奧秘的學者，「妳知道嗎，我們學校的校花是桔梗，美麗高潔的紫桔梗，象徵永恆不變的愛，女性幸福婚姻的祝福使者。我曾經想過，如果我的名字是桔梗就好了，茁花......茁花......這名字唸起來太彆扭了，宇嘉桔梗，聽起來很棒吧，彷彿華族的名字。」
她唸著唸著，逐漸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們說要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入學以後我很積極學習。約莫是二年級時，我從民報上看到林先生的環球遊記，他筆下的描述是我前所未見，比內地還要更遙遠的異國，我想這就是書中所說醍醐灌頂的時刻吧，我察覺自己實在傻得可以，照著學校希望成長，照著家族希望嫁為人婦，照著夫家希望生養兒女，生為女兒當以大局為重，不對......不對......這才不是大局為重，而是畫地自限。我現在，一點也不想成為桔梗了。我想去國外，離這些惱人事遠遠的，我不想過上只能靠報紙得知外界動盪的日子......」
宇嘉茁花伸出纖長玉指，指著走廊外的花圃區。嫣紅的、靛紫的、橙黃的、月白的，各色嬌花在花圃中華麗綻放。
「看見了嗎，那就是我，是這座善禮高女的學生。」宇嘉茁花臉上在笑，祈露卻感受不到她的笑意，「我們從骯髒悶臭的泥巴裡，一點一滴成長茁壯，成為受人喜愛的嬌豔花朵，等待受男性青睞將花朵摘取下，小心翼翼放在西服胸口袋中，貼著心呵護，這就是我們的一生。」
面對宇嘉茁花哀戚的笑容，祈露只是靜靜聽著。
待宇嘉茁花情緒稍稍平復，祈露才問：「高梨香是妳殺的嗎？柳春水呢？她的死也和妳有關嗎？」
「跟我來。」
宇嘉茁花轉過身，示意祈露跟上她。
幽暗的學校走廊很安靜，只聽見兩位少女輕盈的腳步聲。
月色拉出長長樹影，像張牙舞爪的暗夜之鬼，朝著兩位少女所在處拼命抓取，宇嘉茁花不在乎地踩過影子，背著手踏著輕巧的步伐，祈露不如宇嘉茁花熟悉學校，每一步都走得很緊繃。
宇嘉茁花領著她來到視聽教室。
視聽教室裡播放裝置已被啟動，未開燈的教室內，閃動畫面的幕上播放無聲黑白映畫，畫中女人蒼白的臉龐穿透螢幕直盯兩人。
宇嘉茁花走到中央最佳觀賞席，說：「聽說我們校內七個不可思議之事，其中一個是視聽教室的映畫會出現女鬼，妳相信會有這種事嗎？」
祈露不理會她，「妳帶我來看什麼？」
「妳不喜歡聊天？」
「我不喜歡和妳聊天。」
「哎呀，真過份。」宇嘉茁花前一句還軟音故作委屈，下一句冷聲說：「妳應該好好聆聽我說的話，我說的每件事，都與妳想知道的真相有關。校內七個不可思議之事也是，我曾經告訴春水，校內第八個不可思議之事，是關於咒殺可恨之人的方法。」
聽見咒殺二字，祈露連忙想追問，卻被宇嘉茁花避開。
「在這。」宇嘉茁花伸腳踢了其中一張座位，說：「我把它們藏在這裡，自己看吧。」
座位桌的一角有個小凹槽，祈露照著她的指示將凹槽掀開，桌子隱藏隔板下，放滿一封封對折起來的信紙。
祈露翻開信紙。
上頭全是柳春水對宇嘉茁花的關切文句，字字真誠懇切，早已超過尋常同學間的問候。
祈露抬頭正想問話，卻見宇嘉茁花冷下臉，用彷彿看見汙穢之物的眼神，瞪著那些寫滿情話的信紙。
其中一封沾了水漬的信紙中寫道：春已曉，花田李下。
短短七字，水漬集中落在花田二字周圍，似是少女邊落下淚滴邊書寫。
祈露猜測花田李下應是瓜田李下，意指容易讓人懷疑的場合或行為，關鍵在於這花田指的是誰。春已曉，單就字面來看，是春季節的早晨時刻，但若套上人名，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祈露抬眼，「春已曉，花田李下。柳春水已知曉，茁花與佐田做出讓人懷疑的行為。」
宇嘉茁花面向播映中的黑白映畫，因映畫的逆光，使祈露看不清宇嘉茁花現下的表情。
短短數月內，善禮高女校內傳出三起死亡。
第一條人命，一年慧組高梨香同學。
第二條人命，四年月組柳春水同學。
第三條人命是……
祈露說：「妳為了逃避家族婚約，選擇對佐田誠一郎示好，這就是妳所謂的『自由』嗎？」
宇嘉茁花臉色驟變，含恨罵道：「是那個男人喝醉汙辱我！」
宇嘉茁花撕開高女典範的假面，發瘋似踢倒教室內的桌椅，呲牙咧嘴罵出最骯髒最難聽的辱罵詞，不斷咒罵師長。
「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卻是最下賤的狗東西！都是因為他，才會把我害得......害我必須夜裡去找藥喝......那塊東西都丟進林裡，沒想到被整理林木的人發現殘骸......還有春水也是，我已經拒絕她那麼多次了，還一直巴著我不放，這些人......這些人一個個都在絆住我腳步......於是我努力思考，該怎麼做才可以擺脫這兩個麻煩人，這都要感謝佐田，他在課堂上一本正經要同學潔身自愛，不可做出不潔之事，哼，真是噁心的男人，他這麼一說給了我靈感，如果做出不潔的事被發現了，是不是就能除掉這兩個阻礙，這不正好嗎？一位是禽獸男師長，一位是違反自然的女學生，只要用點計策讓這兩人搞上，不就一箭雙鵰了！」
宇嘉茁花扭曲的面孔像極了般若之面。
因恨而化為厲鬼，因恨而做出傷害他人的事。
作者的話：文中提到的民報上看到遊記，參自鼎鼎大名的林獻堂環遊世界，當年台灣仕紳林獻堂（台中霧峰林家領導者）去環遊世界十六國，並把所見所聞投給台灣民報報社連載刊登。算算時間一九三十年時仍持續連載中，我擅自想像年輕女學生看見報導後眼界被開闊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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