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珈琲怪談夜話【幻想1930臺灣怪異事件】 - 五、稻笛(1)

　　於雨之日珈琲。

　　炎天赤熱頭，這天雨之日舉辦小型詩人會，邀請常客們風雅對詩，品咖啡談哲學。

　　松井檜一早便坐鎮店內，親自接待詩人賓客們。來赴會的多是報社記者、作家、教師、醫師、學者等。他一面交代女給，一面熟捻地和每位賓客話家常。

　　「許久不見。」一名西裝男子向松井檜脫帽行禮。

　　松井檜立刻迎上前，「北宮先生，許久不見了，歡迎您賞臉蒞臨雨之日。」

　　北宮昭朗先生戴著眼鏡，生得一張馬臉，下垂的眼尾給人懶散的印象，實則勤奮好學，興趣是研究和歌和打花牌。幾年前他應政府招募，從內地來到台灣擔任國語教師。

　　松井檜回：「初來台灣時有勞您關照了，近來可好？」

　　「是......」北宮昭朗語氣有些變化。

　　「有什麼事令您掛心嗎？」

　　北宮昭朗眼神飄忽，松井檜會意過來，將剩餘事情交代給店裡人，邀請北宮昭朗上到二樓包廂房，避開人群私下談話。

　　兩人坐定後，北宮昭朗緩緩道出欲言之事。

　　北宮昭朗嘆氣說：「其實，幾個月前我在日本的太太來信說……我們即將出世的女兒……沒能留住……」

　　松井檜低下頭，「我很遺憾。」

　　「稻穗，北宮稻穗，這是那孩子的名字。」

　　北宮昭朗說他們未能平安出生的女兒，名為稻穗（INAHO）。他們為稻穗立了小小的牌位供在家裡。其妻北宮千鶴子身體恢復尚可，精神方面卻不樂觀，自流產後，北宮千鶴子變得很神經質，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備感威脅，丈夫長期不在身邊加劇她的精神負擔。

　　新婚時北宮昭朗不是沒想過接妻子來台灣，只是妻子從小嬌生慣養，做什麼事都有人伺候，他擔心過慣東京生活的妻子無法適應台灣，兩人才一直分隔兩地。如今妻子需要他的陪伴，兩人商討後，妻子妥協搬來台灣和他一起住。

　　北宮昭朗盯著桌面，突兀地說了一個詞，「笛。」

　　「笛？」

　　「嗯，我們得到一把笛。」

　　松井檜不懂這和前面說的話題有何關聯，他問：「那是什麼樣的笛？」

　　「稻笛。」

　　北宮昭朗說起這二字時，神色有些怪異。

　　松井檜才明白，前頭說的只是場面話，接下來要說的，才是北宮昭朗真正想找他談的事。

　　眼前溫文儒雅的學校先生，揚起詭異的笑容。他不停舔唇，鏡片後方的眼珠子飛快轉來轉去，好似盤踞在肉上的蚊蠅，舞動的眼睛像有自己意識般。

　　突然地，他雙眼停止轉動了，像是終於找到方向的指南針，兩眼瞪得直直的，目不轉睛盯著松井檜。

　　北宮昭朗說：「那孩子，回到我們身邊了。」

　　＊

　　數週前。

　　北宮昭朗帶著妻子千鶴子上街。穿著層層和服的千鶴子心情很煩燥，她如同北宮昭朗擔憂的一樣，很不適應台灣的生活，這都住了好幾週了，還是成天抱怨環境。

　　北宮千鶴子煩躁的說：「好熱，好悶......」她衣裡早已汗流浹背，她邊走邊搧動和服袖子，想將涼風搧進去，搧了一陣覺得這行為很沒教養，停下搧風又悶熱難受，鬱悶的心情全寫在臉上。

　　他們逛完時計店後，途經一間沒見過的店鋪。那店鋪藏在建築陰暗處，沒有看見招牌，也沒有標示賣什麼，北宮昭朗來了這麼多趟都沒注意到這裡有間店鋪。

　　他說：「進去看看吧。」

　　那店鋪缺乏光照，踏進店裡溫度瞬間涼下去，對快熱昏的北宮千鶴子來說宛如及時雨，夫妻倆走進裡頭逛了起來。店裡擺著許多木製玻璃櫃，櫃裡放著瓶瓶罐罐和尋常生活日用品，也有一些舊藝品。

　　從店裡頭走出一位中年人，中年人本來要招呼，看見他們穿著和服，臉上閃過嫌棄，連招呼也不打，一屁股坐到櫃檯後，臭著臉盯著他們看。

　　北宮千鶴子因為店裡頭涼快，比較有意願走走看看，卻因為店裡狹窄，商品擺放很緊密，她東看西看時，袖子勾到某件商品，那商品「碰噹！」很大一聲摔在地上。

　　「嘖！」那位中年頭家毫不掩飾嫌惡。

　　北宮昭朗連忙說：「很抱歉......如有損壞我......」

　　「我，日語，不行！」頭家大喝。

　　頭家挑明他不會說日語，要北宮昭朗不用費力跟他說話。話外另一層涵義，也有不做日本人生意的驅逐之意。

　　北宮千鶴子被頭家的態度激怒，「弄掉東西是我不對，但他這是什麼態度，真失禮，這要是在日本早就......」

　　「千鶴子。」

　　「哼......」

　　北宮昭朗心想是妻子有錯在先，他最好買件東西賠罪，於是順手拿起玻璃櫃裡一件擺設，用彆扭的臺灣語問：「請問，這個，多少錢？」

　　他將那件擺設舉到頭家面前。那是一根作工別緻的小笛子，尺寸只有北宮昭朗手掌長，笛身呈灰白色，摸起來十分粗糙，看不出來是什麼材質打造，既像石製又有點像木製，從色澤觀察不像玉製，摸起來卻十分冰涼。笛身上用細針以紅色顏料仔細刻上圖紋，密密麻麻佈滿整把笛子。

　　頭家整張臉皺起，不吭聲。

　　北宮昭朗以為頭家還在氣頭，他微笑再問一次，「請問，這個，什麼做的？」

　　頭家壓低聲音，沉沉說了兩個音——

　　「INA。」

　　北宮昭朗和北宮千鶴子同時有反應。

　　夫妻倆看向那笛子，呢喃：「稻（I NA）？」

　　彷彿冥冥中註定，他們無緣相見的女兒稻穗（I NA HO），以另一種方式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握在手裡的小笛子十分小巧，於成人來說過於細小，於孩子來說卻是剛好，北宮昭朗從心底湧起父愛，他希望能寵愛無緣相見的孩子。在他看來，這把小笛子很適合女孩子把玩。

　　北宮昭朗立刻表明他想購買。

　　頭家臉色更加難看，也不想多解釋，只是拼命擺手不肯賣。

　　北宮昭朗用他會的全部臺灣語，拼命勸說頭家，頭家最後受不了隨便比了一個數字，北宮昭朗喜出望外，立刻付了錢。

　　夫妻倆離開後，頭家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喃喃自語：「我已經講彼个是啥物，猶閣買轉去，哼......無我的代誌。（我已經說那個是什麼，仍要買回去，哼......沒我的事情）」

　　回去後，北宮昭朗嘗試吹奏笛子。

　　呼——呼——

　　然而不管他試幾次，小笛子都只能吹出「呼呼」的氣聲。北宮千鶴子認為花了錢，卻買了個有瑕疵的無用笛子，本就鬱悶的心情激化為憤怒，她甩上和室門，從此拒絕看到那把笛子。

　　「真遺憾，好想聽聽你的聲音。」北宮昭朗雖然感到可惜，倒也沒放在心上。對他來說，這是贈與稻穗的玩具。他細心的將笛子用帕子包好，放在北宮稻穗的牌位前。

　　夜裡。

　　北宮昭朗睡夢間，隱約聽到奇異的聲響。

　　那聲響很尖銳，不似風聲，也不似雨響，是他住了這麼多年來，未曾聽聞過的聲音。聲音聽起來不遠，彷彿就在屋子內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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