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域漂流》 - 第二章：初冬

州際公路76，位於北極圈之內，穿過無人荒域長達幾百公里的公路。公路上渺無人煙，只有間中駛過的重型運貨車或更為罕見來往邊境的邊防運兵車。

於冬天，由於公路冰封產生的危險，有大半時間都會被封閉禁止通行，連職業司機也要額外加錢才願意跑一趟的荒蕪之地。

而這條公路，亦是那時溫妮的囚牢。

身為柏卡家族的大千金，溫妮自少便被告知要如何活著。

即使來到了現代，貴族還是存在著，至少柏卡家的成員們要活出貴族的身姿。

她知道自己要如何活，卻沒人告訴過她為何而活。

沒有方向的不是航行。

沒有方向的，只是在漂流罷了。

看著倒後鏡中不斷後退的洲際公路76，溫妮卻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等我講啊，溫妮，只要過左呢條路，過左公路76既話，你屋企人同佢地班走狗就追唔到我地架啦！冬天呢條路都會結冰，等佢地坐得飛機同破冰船黎，我地早就走到天涯海角遠！」

司機位置上的男人這樣說，但是他臉上卻是違和地緊張和不安。

溫妮其實注意到這點。

「多謝你為左我犧牲咁多…呢間車都係你返工個度偷…借既？」

「嗯！我地就出公路之前就棄車行一日左右，放心，我計畫好晒！」

私奔…沒想到自己最後會走上這種路。

但是對方為了救自己離開那金碧輝煌的籠牢，連自己謹有的人生也押下做賭注，自己也當然無悔地奉陪，畢竟只有這人，能使自己心動，使自己找到了人生方向。

擋風玻璃外只有一望無際的洲際公路76，消失點在視野盡頭一直晃動又晃動，無論貨車怎樣前進也永遠追不上那消失點。

「你唔使咁緊張。」溫妮看著他因為捉住方向盤而青筋暴現的手指說，「後面都見唔到有車，應該唔會追黎。」

「…嗯！」

一點汗珠從他額角滑下。

但凡想通過洲際公路76，如果是特急任務的話，通常是由兩個司機交替輪流駕駛。除了有足夠的燃料外，更加要有糧水補給。所以在路旁不時也會有一塊小空地作休息點，供司機下車伸展筋骨，進食喝水抽煙之類，如果是不需連夜趕路的任務，司機便會在這些停泊點停車過夜，忙裡偷閒的睡覺，維修保養車體之類。

但即使是這樣，在這種冬天（溫妮自認為），在這樣漫長的洲際公路76上，同一個停泊點有另一架車在機會是多大？

眼前便有一架。

「我地今晚就係度休息。」男人停下車子說。

「嗯。」

「我落車…緩展下筋骨先。」

「唔同你同行打個招呼？」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遇到行家，長途車司機也會和對方寒喧幾句，但是這次卻是一反常態。

「夜…啦，大家又唔熟，哈。」

男人下車，關上車門，只剩下插著車匙開著暖氣的駕駛室。

「真係…使唔使咁緊張。」溫妮說。

但是使她不安的一幕出現了。

男人走向了那架長途貨車。

然後登上了對方的副駕駛位置。

就在她正思索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另一個男人拉開了駕駛座的車門，躍上了溫妮所在的貨車駕駛室。

「喂？！你…」

「收聲，呢度你唔係咩千金，至少依加開始唔係。」

「哈啊？！你自己上我地架車仲係度…」

「啪！」

冷不勝防就是一記耳光。

「佢無同你講啊，但都難怪。」

沒有方向的漂流者，自以為找到了前進的方向。

「你依加開始就係我地既貨物，明白未，佢唔係同你咩私奔，佢係載你黎呢種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既地方交收。」

但那個方向，也許可能只是可笑的一個海市蜃樓。

「交…收？」

更加可能是自己腦中的幻像。

「哼，真可憐…喂！！你想點啊？！仆街，返黎！」

溫妮奪門跳車而逃，外頭寒風刺骨，即使溫妮已經穿著最暖的保暖衣物也覺得五臟六腑瞬間被凍成一團！

後方傳來那人的斥喝聲，溫妮不理外頭的惡水窮山，天寒地凍一頭裁進公路旁的漆黑荒野中，馬上衣物就被樹椏勾破，皮膚被草葉割傷，腳下軟巴巴的不知是泥還是雪！

「嗄…嗄…嗄…！」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荒野中，溫妮死命的喘住氣往前狂奔逃跑，但是身後不知甚麼時候傳來一道光柱，接著一道巨力傳來！

「砰！」

「嘩呀！」

溫妮被巨力推飛，摔到一片草地上，手電筒滾出把雪地映成銀白，溫妮連忙忍痛爬起來撲向那電筒！

拿到了！

才一舉起電筒，馬上被映亮的是那個男人，那個騙了她，騙她到這種荒域的男人！

「你呃我！！」

「你唔好做傻事，溫妮，你離開我地架車無暖氣，一個鐘都捱唔到！」

這傢伙就是看準了這點吧！

「我死係荒山野嶺都唔會俾你賣！」

「我交唔到你出去我會死！你當幫我下我好無？！」那人在電筒的光柱中竭斯底理地吼。

「你痴線架！放…放開我！」

「放左你既我同你都會死，你會凍死，我會俾佢地斬死！」

「你呃我！你由頭到尾都呃我！」

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從軍隊的後勤班逃跑，背叛家族和這男人私奔，然後卻被人視為貨物賣出還債。

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你…停手！咪再郁啊溫妮！」

男女體格始終有別，男人擒住溫妮，在揮動的光柱間，溫妮看到的是在光柱中閃動著，人類如禽獸一樣的猙獰表情，暴現的青筋，咬牙切齒的血口，紅絲躍動的眼珠。

何等可怕。

「嘿啊！」

溫妮一膝頂向男人的胯下要害，伴著「啪」一聲不知甚麼碎掉的聲音和慘叫，男人放開了溫妮。溫妮拿著手電筒逃出幾步，但又被捉住，她只能回身旋體-

—下砍！

「砰！！」

沉重的一聲，堅硬的野外用電筒重擊至男人太陽孔，頭破血流的他倒地，撞到被雪花掩蓋著的大石。男人苦苦掙扎，以滿是鮮血的血手伸向溫妮，死命捉住她的衣服！

「唔好掂我！！放手！唔好掂我！唔好掂我呀！！」

每尖叫一聲，手上的電筒便往下揮擊，伴著幾下悶哼聲和斷裂聲，男人伏在石頭上，鼻孔流出鮮血，把點點雪花染成血紅，而溫妮自己身上也沾上一片又一片的血污。

終於，電筒因連續的揮擊而熄滅。

浴血的男人也再沒動彈，淹沒於黑暗和血泊中。

「……」

溫妮把熄掉的電筒扔到旁邊，轉身摟住自己的大衣衣角繼續往荒域的深處逃跑。

難怪那頭熊這樣追著她不放。

不過按她這樣說。

「你係軍隊後勤役之中逃跑，即係逃兵。」

溫妮點點頭。

「然後你背叛自己屋企人，同個個男人私奔。」

溫妮點點頭。

「你仲殺左佢，所以你犯左既…至少係誤殺，甚至謀殺罪。」

溫妮點點頭。

「交收既對方亦唔會放過你，大概係睇中左你係柏卡家大小姐既身分。」

溫妮點點頭，眼角垂淚。

「…你返去既話都唔易過啊。」

溫妮只要回去，幾乎所有人都會為難她，幾乎所以有人都是她的敵人，軍事法庭，刑事法庭，家族的審判，壞人的追殺…真是難堪至極的處境。

「嘿，返到去先啦，你睇出面大雪到？話…話唔定我根本返唔到去呢。」

真是似曾相識的絕境。

不知甚麼時候外頭便已經刮著大雪，我和溫妮連小石屋的門也不用指望踏出。這不是甚麼雪落無聲的那種浪漫意境，而是風雨雪交雜的暴風雪，樹林在狂風暴雪中發出詭異的「兀兀」聲，荒域之中我和溫妮的這個小石屋就如綠洲一樣。

「你點會返唔到去。」現在的她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獵人了，只要別遭遇甚麼獸群或單隻窮凶極惡的猛獸，她也能在這荒域中活下去。

「返到去，又點？」一向活潑的她瞪住舞動的火舌說。

「返到去…之後，又可以點？」凝視著火舌的她慘淡的苦笑，「不如我好似你咁，一直係呢度避世算啦。」

那時她唯一的方向便是和那男人穿過洲際公路76，私奔至其他城市。

沒想到這所謂方向卻在她自己眼前灰飛湮滅，更加差點把她害死，現在的溫妮…沒有歸去之處，也再沒有前進之處。

只能無止境的在人世間，在這遍荒域中漂流著，漂流著。

一直漂流著。

「心情唔好既時候，睇咩都係灰色，呢種時候最好就係訓一覺，而且唔好做任何決定。」我把獸皮披到溫妮身上，「冬天先至岩岩開始，你有大把時間做決定。」

「……嗯。」溫妮疲累地說，然後緩緩躺下，「你點睇我？知道我呢件事後…你會點睇我？范歌。」

「咩點睇。」

「我殺過人，我係逃兵，我背叛自己家族。」

「…無咩點睇，你都係個個溫妮。」

聽畢我這個回答，她只是微微一笑便轉過身去入睡。

我又有甚麼資格去說她呢，我也是一團糟。

再說了，和她相處這段日子我也覺得她不是甚麼壞人。

硬要說就只能說她很天真，然後倒楣地遇上利用她天真的罷了。

天真不是錯。

倒楣也不是錯。

這就是我在這片荒域之中與世隔絕隱居著的理由，這兒的確甚麼也沒有。

但那些煩人的東西，煩人的傢伙也不在。

一切的繁文縟節，法律程序，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也沒法穿過這片荒域來到我面前，活著，就只是單純的活著，不簡單，卻很單純。

有沒有想過好想遠離一切？有沒有覺得過一切都好討厭，想逃離一切？

於是我便逃到這兒了。

但…

我輕輕幫溫妮拉好滑落的獸皮。

她不應逃到這兒的。

第二天，因為暴風雪我們沒法離開這小石屋。這石屋是在附近的唯一人造物，是個年代久遠的野生動物觀測站，早已經荒廢了不知幾多十年，我佔領這兒時甚至找到了罐頭蓋子，上面的日期是足足四十多年前。

但是全靠這小石屋，我便不用回到那個山洞之中，即使有一面的混凝土倒崩，在遠離破洞的這邊升起篝火還算是暖和，至少是人類能生還的溫度。

「呼呼呼--」

外頭的暴風雪直到天亮還在刮著。

「難怪條公路冬天要封喇。」溫妮看著外頭的雪幕道，「呢度成日都會咁？」

「嗯，冬天就會。」

「唔怪得你之前…你個時話仲只係秋天。」

和那時的細雪相比，現在才是冬天的開首。

「所以就要儲糧，萬一出唔到去都有食物，有燃料。」

「真係唔得咩？我試下先！」

「溫妮…」我沒好氣地看著她。

「嘩嘩嘩好凍好凍呀？！咁凍既？！」

一步出小石屋的掩護範圍，勁風夾著暴雪猛吹，溫妮的體溫瞬間散失，上風一側的臉蛋也馬上結霜，冷得她馬上嘩嘩叫的縮回來坐回火堆旁呵氣取暖。

「嘿哈…」

和我女兒第一次見到雪的樣子一模一樣，她也是這樣嘩嘩叫從花園逃回屋內。

「笑…笑咩喎，咦，等等，第一次見你笑成咁！」

「你塊面仲有雪。」我點點自己的臉示意位置，溫妮卻乾脆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揉，但也的確把那些雪花甩掉了。

「唉唯有等雪停啦。」她說。

「嗯，睇個樣，大概後日朝早就會停。」

「後日？你又知？」

「經驗。」

每次由秋轉冬總有一場這樣的暴風雪。

「好悶呀～咁你係度咁多年有咩娛樂？」

「娛…無，我無所謂娛樂。」我道，「天黑就訓覺，天光去狩獵，採果摘菜，執柴打水，然後…」

「啊啊～無聊～」溫妮高舉雙手說，「咁樣我捱唔到去後日…」

「訓下覺，做下體操運動，時間好快過。」

「噠噠啦～噠噠噠～啦啦～」

「……」

「咩啫，唱下歌都唔得？」

「梗係可以。」我呆了一呆的原因，是沒想到溫妮唱功不錯，要知道我上次聽到人唱歌已經是十多年前，也許溫妮在外面唱得不算好，但在我耳中已相當悅耳。

「噠噠啦～噠噠噠～啦啦～啦啦噠～啦啦～噠噠噠～你飲緊咩？」

「酒。」

這是我以土法釀製的酒，純度自然不及文明社會的酒，但以溫妮的歌聲補上便足夠有餘。這些土法釀出來的酒其數量不多，我也是會挑時間來捨得開來喝。

例如這個當下。

暴風雪不出我所料，持續了兩日兩夜後漸見平息。

那天起來，外頭一片萬賴具寂，所有東西都被雪花輕輕覆蓋著，暴風雪變成了雪落無聲，雪在石上，樹上，草上，似有還無的雪花輕輕落在溫妮張開的手心中。

安靜，荒涼，卻使人心中感到平和。

「喲～呵～～」

溫妮一個飛撲打破這份安靜，縱身如跳水一樣躍向地上軟綿綿的新雪，馬上整個人沒入其中，還樂呵呵地在雪地上打滾。

「溫妮，咪玩啦我地仲要去檢查陷…」

「啪嗒」一聲，一個軟綿綿的雪球砸在我臉上，害我整臉都是雪，當然是溫妮幹的好事。

「黎決一勝負啦，范歌！」

「…係你自己攞黎。」

結果那天我們完全沒有去檢查陷阱，珍貴的日照時間被我們用在玩耍上，我和溫妮在被新雪覆蓋的雪原上痛快地打了一輪雪仗後，便兩手空空的回到小石屋中，把還剩一大堆的鹿肉燒來吃掉。

雪下完又停，停了幾天又下，灰茫茫的天空已經看不出是天亮還是破曉還是日落，周而復始，這片荒域步入深冬。

「范歌，你係度生活咁耐，會唔會掛住外面？」那晚溫妮問我。

「無咩值得我掛。」我正在挑弄柴火，好使沒被燒到的那一面也能好好燒起來。

「…咁啊。」

在打探我的身世呢。

「但係…」她小心翼翼地在試探，「你…」

「你想講咩，溫妮。」

「算啦，你講過唔準再問。」

…這不就等於已經說了嗎，我說過不準再問的事只有一件事。

「你講埋落去。」

「你…唔會想見下你個女？嘉莉．都倫…」

「啪」一聲，我把手中正挑弄柴火的那長樹技扔到火堆大，馬上火舌將之吞噬，正猛烈地焚燒著。

「你唔想講就唔好講，我只係…隨便問下。」

「唉。」

「范歌…？」

我拔出那支已經空掉的手槍，放到溫妮面前的地上。

「我只講一次，亦只講俾你聽，溫妮。」

再提一次已經夠我吃不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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