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域漂流》 - 第一章：深秋

溫妮．柏卡

我放下從她身上搜來的身份證，放回她的錢包中。這銀包是我未有見過的牌子，大概是我逃離城市那地獄後才流行的牌子吧。

不過在這兒活了這樣多年，動物皮毛我也是認識，這是上好的獸皮，應該值幾個錢。

可惜的是錢在這兒甚麼用也沒有。

「……唉。」

沒想到那發子彈會是用這種方式發射出。

但是大概也比起本來…「用作自我了斷」這動機更好吧。

「嗯…」溫妮眉間皺了一下，似乎準備醒來了。

我放下手中把玩著的空槍，既然已經沒有任何子彈了，那麼帶出去也沒甚麼作用吧，只是要點時間去習慣懷中的空空如也。

「嗯嗯…嗚…你係…呢度…」溫妮張開眼晴，但才一彈動馬上發現自己左臂上的痛楚，「嗯呀！我…我隻手…！」

「俾野熊襲擊，只係咁既程度你已經好好彩。」我說。

「野…熊？你係？呢度係…？」

「你咩都唔記得？」

「…好…好似記得…」

「你講一次。」得先確定大腦正常。

「砰！！」

槍聲遼亮，樹林間飛鳥聞聲拍翼逃命，眼前那頭巨熊停下了動作望住我！

總算吸引到牠注意了…畜生，還不跑！？

「吼啊！！」野熊站起近兩米高的巨軀咆哮，打算以槍聲嚇走牠的想法沒奏效！

「嘿啊啊！！」我同樣發出長嘯打算嚇跑牠，人與熊之間的對吼在樹林間激起重重回音，這傢伙是餓瘋了還是怎樣，連槍聲和人吼聲也不怕…不，是因為沒見過槍支所以才不怕嗎？

這樣下去，牠腳下的那個女生，不，還有我也會變成牠晚餐！

「吼胡啊！！」

槍聲似乎激怒了牠，牠目露凶光向我跑來！

但我可還有子彈喔？

「嘁…！」

我壓住心中的恐懼，直面在白雪中飛奔踏著雪浪的巨熊，餘下只有一發子彈，沒有射失的餘地！所以，必需要在近距離開火！

「咚咚咚咚」的腳步聲如要震天撼地，樹木也為之晃動，樹葉上的雪花被巨熊的腳步震下，點點碎裂飄落的雪幕之間我舉起了手中的手槍瞄準著巨熊！

還未夠近…

雪花飄落。

還未夠…

葉尖晃動。

還未…

「吼啊！！」

就是現在了！

「砰！！」

「嗚嗚嗚嘩！！」

槍口的熱風震飛雪花，呼嘯而出的子彈破開巨熊口中的腥風直接命中，貫穿牠的右眼！我一個翻滾避開巨爪和隨之摔來的巨獸之軀，並拔出長刀以樹幹為掩護準備和牠決一死戰！

但是近距離開槍的巨響和槍傷做成的劇痛已經成功擊退牠，牠伴著悲鳴聲一拐一拐的往樹海深處逃去，留下一條血路。

追蹤，擊殺，根除後患…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會這樣做吧。

「……」但那邊那人似乎還有氣息。

「所以你就執左我返黎？」

盤膝著在火爐邊的溫妮看著我問。

「執…你可以咁講。」

「嘩～多謝你呀～」

「點解我唔覺得俾你多謝緊…」

「返返去之後請你食餐勁既！你有我堂堂柏卡家族千金既…你笑咩？」

我冷笑一聲。

「返去？」

「…就返…去啊？」溫妮完全不懂狀況。

「你到底知唔知道自己係邊？」

「76號州際公路附近既…國家公園…掛？你又笑咩？」

她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那兒，陷入怎樣的麻煩中。

「你口中既76號公路，離呢度大概要行五日，而且已經係呢個季節，路面即將結冰，下次開放有車經過講緊係半年後，北極圈之內既公路就係咁麻煩。」

「咁…」

「至於最近既村落，行路要一個月，而城市…仲係小城市既話，行路講緊係半年。」我看著窗外灰茫茫的天空，「係到之前，我地就會凍死係路上。」

「我…我有走咁遠咩？！」

「睇黎你走得好急啊。」

就像在路上看書走過頭一樣，人在想著別的東西，連自己是誰在幹甚麼也不知道，一股腦兒地逃跑，逃跑，再逃跑的話，會逃到比想像中更遠的地方。

我當年也是，不知不覺間連回程的汽油也用光。

「唔…唔緊要，我手機有衛星求救功能！」

「手機？邊度？」

「個部…呀…」

溫妮指著我身邊的一塊光溜溜的玻璃說，玻璃後是鋼，鋁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個幾個圓孔在上面，這玩兒是手機？

「呢部係手機？無鍵盤既？」

「呃…」

但即使這是手機，這樣斷成幾塊恐怕也不能用了吧。

「大叔…你係度流浪左幾多年？」溫妮這時才對我提起興趣。

「十零，過左十年後就無特別去數。」

「唔怪得…嗚我部手機…」她珍而重之地抱起那一小堆殘骸哭喪著臉說。

「手唔好亂郁，雖然無骨折但傷口再爆開就麻煩。」

「係…咁依加點算？」她說，「我想返去…」

「無可能，我地係路上就會凍死，想返去既話…你要係度過冬，至少捱到春天溶雪後先可能，去返州際公路76，沿著公路行，好彩既路上有司機帶你走，又或者行一個月去條村度。」

「…嘛～無辦法啦。」溫妮披著我給她的鹿皮，走到這小石屋的角落挑望著窗洞外的冰天雪地，杉樹上的積雪間中因風吹而散落，草尖上凝固著點點的白霜，「過一個野外冬天…都幾好呀？你睇出面幾靚～」

「呢個只係秋天。」真樂天。

「嗄？！？！」溫妮花容失色。

在白霜下草尖還是綠色，間中還有動物出沒，溪流的冰塊下有細水川流，那有這樣舒適的冬天。

「好好養傷，第一個冬天會好難捱，柏卡大千金。」我說。

「嗚…」

似乎受了點打擊，但是以她的性格大概很快就會回復吧。

在這荒域漂流的十多年中，最重要的一課是永遠別低估大自然，也永遠別高估自己。

第二天溫妮早上問了我兩個問題。

「你係咩人，大叔？」

「普通既一個野人，無咩特別。」

「但你識開槍，又知道咩係手機，你應該都係現代社會生活過。」

「我…你當我係咩人…」我道。

「個種俾野狼，猩猩養大唔識講野，只識胡胡叫個種人。」

我白她一眼，繼續挑弄柴堆。

「咁你叫咩名？」溫妮用她水汪汪的藍眼晴向我眨眨說。

「我…」

我才一遲疑，她馬上喝道：「啊！你要諗既？！你想作假名俾我！好唔公平，得你知我名但我唔知！」

「我先唔得閒作名。」我心中暗自佩服她的聰敏，沒想到這樣被她一下看穿，還是說我太久沒和人相處所以不識隱藏？

「咁點解要諗？」

「因為太耐無用過，呢度得走獸，樹木，無人會叫我名，我亦唔使提自己叫咩名。」我說。

「咁我叫你個名咪得囉～哈哈，多咩謝，唔使客氣喎…」溫妮笑著說，即使我根本完全沒打算道謝。

「我叫范歌。」我說，「范歌．都倫。」

「好既范歌。」她站起來說，「你尋日都係偷睇我身份證先知我名架啦，咁正式自我介紹，我係溫妮．柏卡，係大名鼎鼎既柏卡家族既長女千金。」

「嗯。」

「喂呀！其他人聽到都唔係咁反應架！車～」溫妮鬧起別扭來。

第一條問題至此完畢。

不久後。

「范歌，點解你會自己一個係咁既冰天雪地流浪既？」

「唔係咩光彩既理由。」

「下～但係…」

「我唔會提。」我板起臉斬釘截鐵說，溫妮也算知情識趣，吐吐舌頭做個鬼臉便閉嘴，乖乖地喝她的肉湯。

第二條問題至此完畢。

因為在冬天，外出打獵會變得相當困難，除了天氣外動物即使不冬眠也會躲起來避過外頭的嚴寒，加上位於極圈之內，冬天會出現永夜現象，全天可能只有半小時至一小時的微弱陽光，這對狩獵而言也是障礙。

因此在冬天正式到來前，我多半會儲藏好食物和燃料，然後過冬。至於在冬天，最多也只能設陷阱碰碰運氣，執點乾柴之類。

但現在多了一人，燃料倒罷了，這意味著糧食消耗會快一倍。

所以要再次屯糧了。

「識得點分d柴用唔用得啦嘛？執到之後記得放入袋。」我說。

「Yes SIR！」溫妮向我敬禮說，「但係…執柴？我都好想打獵啊，我之前都玩過射箭架！俾我幫手打獵好唔好？」

「唔好。」我斷言拒絕，「你隻手未好返，再者打獵唔只係操作武器咁簡單，射箭射得好唔好唔係最重要。」

狩獵，講的是如何理解大自然，獵物的行走路徑，巢穴所在，水源所在，牠自己的獵場，然後埋伏，設陷，再加以追獵。

「啪！」

結果箭矢射歪，難得那隻野兔為了過兔而一身肥膘，可惜了。

「射箭射得好唔好唔重要喎，哈哈哈哈！」溫妮得意地抱著柴枝取笑我。

「……」

「做咩，嬲？你咁小氣既咩…」溫妮說。

「大約仲有三秒，二，一。」我指著兔穴那邊的草叢。

「啪！--霍！」

兔子因為被箭矢嚇到而逃回巢穴，卻因為忙著逃命沒發現出入兔穴的必經之路上已被我設下陷阱，現在被倒過來吊在空中任人魚肉。

「好…囉。」溫妮尷愧地說。

但即使是這樣，溫妮一直對打獵都念念不忘，但礙於她的傷勢，我暫時著她負責執柴會處理獵獲。

本來說這種千金大小姐我以為她會對宰殺獵物這種場面有點卻步，沒想到她拿起獵刀不但似模似樣，更加完全不怕血腥。

這有點叫我好奇。

溫妮雖說有點貪玩，但在養傷上一直很聽話，那頭熊也是叼著她打算拖回去熊窩，所以也沒有亂撕亂咬，傷口不算太深，所以痊癒速度很理想。

從執柴，然後是掘冰，拾果實，到捕魚，設陷阱，總算在初冬時她的手痊癒了。

「聽日教你打獵。」我說，「早抖。」

「YEAH~好野～我係獵人啦啦～」

「你未係…」我說。

「咩喎，開心下啦嘛！」她鼓起嘴巴躺下蓋上獸皮縫成的被子說。

…如果她一直長大，現在也是溫妮這種年紀吧。

可惡。

「范歌？」溫妮看到我瞪住她不禁問。

「嗯？無事，諗緊d陷阱有無得改良…早抖。」

「哦…早抖。」

我側過身去向牆，以免被她看到我臉上思念。

真是的…明明已經十多年沒有記起過，明明已遠離那一切。

冬天之中狩獵，相比起武器的熟練度更重視對於環境的勘查。獵人不是如那些小說中拿著以武器和獵物正面作戰，而是如老練的狼一樣，默默地找出獵物所在，牠的巢穴，牠的水源，出入路線，然後侍機擊殺。

但同樣地因為是深冬，零下幾十度的環境使我們人類沒法守株待兔，穿多厚也不行，所以出手要快狠準。

而眼前是一片對新手而言不錯的獵場。

「呢度…有，哈…哈痴！有獵物？」冷得幾乎縮成一團的溫妮問。

「你講我知你睇到咩？」

白茫茫的雪殼，連樹林也如要凍結，樹尖上有冰掛垂下晶螢挑透，太陽勉強地升出地平線，一片昏暗中幾乎看不到任何活物。

「你只睇到咁？」

「…係？」

「個邊既樹，零零舍舍無左冰掛，新冰掛亦生唔出，證明有動物定期出入個度。」我指著那邊樹上的葉尖說，「同樣地，地上既雪亦係新雪黎，有動物刨開過地面既雪去食下面既草，然後新雪先蓋上去。」

「你…咁都睇得出？」

「當睇唔出會餓死個時，你就會睇得出。」

襯著太陽略略探出頭，我把握那弱得可憐的日照向溫妮傳授狩獵的技巧。

為甚麼呢？

我們的食物儲備足夠有餘，即使不夠，由我出馬去狩獵效率更快。畢竟冬天後她便會離開這片荒蕪的苦寒之地，只要使她活過這冬天便卓卓有餘了。

但我卻忍不住教她，看到她學懂我也難免高興起來。

是因為我想把我的東西…我的知識…見聞…留給世界上某人，嗎？

似乎我還未完全放下。

「咁同獵物搏鬥呢？我地幾時會正面同獵物決鬥？」

「你睇太多公仔箱。」我輕彈她額頭，「人本來就唔及猛獸強壯，正面衝突係下下之計，有智慧既我地當然唔會用自己既弱項去硬碰野獸既強項，而係用陷阱，遠距離武器…」

「但個日你就同隻熊正面打架啊？」

「個日係緊急情況又點同。」我說，「不過…如果真係走投無路，同猛獸正面肉搏都係有技巧既。」

接下來幾天我們迎來了暴風雪，雪堆幾乎要把我們棲身的荒廢小石屋埋掉，但我與溫妮在火堆旁教起她如何與猛獸正面作戰，即使是下下之計，也可以是別無他計。

「總之…我始終係人類，好難扮到真正既猛獸俾你練習，都係攻擊弱點，然後靈活，同埋氣勢，動物好多時會感覺到你既恐懼，就算你再有技術，速度再快，力氣幾大，佢感覺到你怕佢佢就唔會怕你，更加會得吋進尺。」

「哦哦，係氣勢！嘿啊哈！」她揮舞手中的長刀吼叫幾聲。

「小心，咪玩刀，嘉莉…溫妮。」

「嘉…莉？」溫妮停下手中的刀，「邊個係嘉莉？」

「無事，叫錯。」我說，沒想到我還會說出她的名字。

「哦…係你屋企人？」

似乎逃不掉。

「我個女，唔好再問落去。」我說出答案推蹚過去說，「攰既話就訓先，我睇住個火。」

在這不毛之地，火堆是我們的命根，這堆火在這個冬天絕不能熄滅，特別是在睡夢中，如果睡夢中火種熄滅便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冷死。除了輪流看守火堆，我們更加在小石屋中燃多幾個火堆，再用灰燼埋住一些木柴保留火種，我也做了幾個類似古代火摺的東西以防萬一。

「咁早抖啦。」

已經…勉強算是一個獵人了呢，溫妮。

不知不覺間溫妮比我想像中更厲害，她學習得很快，更會舉一反三。

舉個例，相比起我那種勘查蜘絲馬跡再設陷阱，她會主動投下誘餌，再找背風處埋伏一會兒，獵物一上釣馬上揮斧擊殺，過程乾淨利落，她也會得意地一手拿著斧頭一手高舉獵物向我炫耀，希望得到我開口稱讚。

「唔錯。」我查看那隻被一斧斷頸的野鵝，連會飛她也能這樣乾淨利落地獵殺，可說進步非凡。

「咁凍，忍唔住出黎食宵夜呀呢～」她高興地拍拍皮袋中她的誘餌，當中又分對草食動物，雜食動物，肉食動物的誘餌，相當有獵人風範。

「記得誘餌…」

「放遠D啦嘛，唔好放係屋附近啦嘛～」她說，「我會掛上樹。」

「嗯，一刀斷頸，乾手淨腳。」我提起野鵝說，「你殺生都幾熟練。」

這只是一句無心的說話。

溫妮卻整個人愣住，面青口唇白。

「溫妮？」我輕拍她肩膊查看。

「唔好掂我！！」

溫妮卻整個人大驚，尖叫一聲後猛躍出幾步，舉起斧頭架在身上防禦。

「…溫妮，冷靜，你係唔係唔舒服？」

她以抖著的手緩緩放下斧頭，眼角有淚花結成的白霜。

「太陽就黎又落山，我地返去先。」

她緊咬下唇，默不作聲的點點頭，和以往活潑，甚至活潑過頭叫我頭痛的那個溫妮．柏卡判若二人。

又回到那座小石屋中。

外頭太陽已沉至樹海下，永夜現象每一天更嚴重，現在每天日照不到半小時。

荒涼，空洞，外頭只有紛飛的白雪，飛雪之外，還是飛雪。

樹海淹沒於雪白之中，遠處的景色被似霧非霧，似雪非雪的白茫罩起來，最後隱沒於夜色和黑暗中。

「個日…你銀包上既血已經乾左好耐，唔係你既血，亦唔係隻熊既。」我看著抱膝而坐的溫妮說，「係邊個既血黎？」

「……」

「你想講先講，但記住，只要你想講，我就會聽。」

北極圈冬天的永夜現象除了狩獵，能見度等等物理影響外，更加會影響，折磨人類的心理精神。

溫妮就是一例。

我那時…也被無盡的黑夜和嚴寒逼至差點瘋掉。看到她那眼神，那瑟縮成一團的可憐樣子，我便心心體會到那種感受。

「你講得岩，我殺生好叻，亦唔驚血腥野…因為…因為…」

我那刻決定沉默，讓溫妮自己說出口。

「我已經唔係第一次殺生…人都殺過，何況係咩兔仔野鵝？」

說畢，溫妮掩面痛哭。

「係同你個時點黎有關？」

溫妮點點頭，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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