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緒空有想起今天是舉行儀式的日子,他肯定不會讓曙光跟著出這趟門。
身穿白袍的神火教教士捧著《聖火言》,領著三個週期內剛滿十歲的孩子們唸誦〈定心之章〉與〈淨化之章〉裡的一個個章節。
即使大人們都很避諱告訴孩子們真相,但他們早就從傳言裡知道羽化之儀有著怎麼樣的內容,因此,有把握的孩子僅因緊張而做出些像是玩著手指、小幅度地搖擺身子這類舉動;而剩下的那群孩子,表情和動作就多樣了不少,有的面如死灰彷彿自己活不到明天,有的焦躁地扯著頭髮,甚至能看見好幾塊圓形狀地裸露頭皮。
有的孩子甚至連表情的概念都失去了,和前後的孩子們鏈在一起跪於米黃色的地面,下城區少數乾淨的第二街地板就這麼輕易被他們自頸部斷面湧出的鮮血給染紅,濕濡了附近孩子破舊的麻布褲。
是的,連頭都沒了,哪還能擺表情、做動作?
除了沒法開口朗誦的無頭屍體們,剩下的孩子們即便已經怕得魂不守舍,也還是大聲地、神采奕奕地、怕自己的聲音會被淹沒於他人宏量的朗誦聲似地,以用於儀式的「讚調」唸著兩大章節。
神火教的教義中,要經歷羽化之儀並成功與翅靈共存,方可為人。要想完成羽化之儀,必須先「定心」以理清紛亂的思緒,再「洗淨」心中不為人的污泥,成就純粹的人類。
「蔚藍的蒼穹被鋪天蓋地的捲軸雲給遮蔽,氣勢滂薄的雲層蓋過山巒的頂⋯⋯看著美杭菊的絕景,我們浮躁的心情恢復澄淨,對更美好的自己心生嚮往。」
「⋯⋯對美好事物抱持渴望乃人之天性,但若我們缺少了文化,又怎麼能有欣賞美的眼睛?」
「豐饒玫瑰是生機勃勃的一天,芮妲以大地為畫布,讓色彩斑『爛』的花苞們⋯⋯」一名少年來不及唸完〈定心之章〉的第三節,就因為唸錯了字而遭在後頭待機的無面者砍了頭。
手法乾淨俐落,少年連後悔或哀嚎的時間都沒有就迎接了死亡。另一位嬌小的無面者將無頭的少年手中緊握的《聖火言》取下,恭敬地將手掌大的書連同他的手一同置於一旁的聖火中,金色的火焰吞噬了《聖火言》與前臂,過了半晌無面者將其取出,沾染鮮血的白色書封重歸於潔白,而無面者的手完好如初。
「⋯⋯快是時候了!真正的自己逐漸在我們的內心萌芽!」
〈定心之章〉終於告一段落,至此為止,這批孩子死了超過十分之一,其中不乏早已能同步翅靈的「人類」。羽化之儀本來就並非擁有翅靈的必要條件,但卻是神火教判定這群野獸是否為人的關鍵,未能完成儀式者與野獸無異,就算是上城區專門為貴族子弟舉辦的羽化之儀也是如此,不一樣的只有他們能單獨執行儀式,並更容易被寬恕儀式中所犯的錯誤。
中途並沒有休息,將手中的書本翻了頁,孩子們各個神情激動,扯開喉嚨用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大音量繼續讚頌著神、翅靈,當然,還有人類。不僅是因為恐懼犯下失誤後自己也將成為無頭屍體的一員,同時也是為了提高無法喚醒翅靈的自己,被一旁坐在椅子上觀賞儀式的貴族們相中的機會。
「雨水仙的清晨,朵絲手持金色豎琴,撥弄琴弦便為偉大的赫緋山脈輕柔地戴上用雨水織成的面紗。我們站在山腳下,讓渺小的身體被神聖的雨洗淨。」
「⋯⋯魯特草原上頭架起了七彩的拱橋。人們滿懷喜悅地拔腿狂奔,踏過泥,拂過草,抬腿一踢脫了鞋。」
「⋯⋯我們終於懂得如何飛行,便一同呼喚翅靈,攜手朝著明日金輪將升起的方向振翅前行⋯⋯」
「⋯⋯我們簇擁著卡涅,看著祂自海平線之外的無底深淵召喚無數的黑塵霧手。⋯⋯將帶鐮的、有鎧的、長毛的、多手足的野獸們一把攫取,拉回了黑暗的世界盡頭。嗚呼!這便是不願為人者之末路。」
不管內心中隱藏的真實情緒如何,也不論臉上的涕淚是因恐懼還是喜悅而生,在用雷聲般宏亮的聲音讚頌完教會定義的美好,並批判與野獸無異的外族後,儀式也終於來到了尾聲,孩子們在此同時展開了屬於自己的蝶翼。
被血之根源濃縮後的靈力染上色彩的血液如煙般虛無飄渺,輕易地自肩頰骨處的萬千毛孔噴發而出,轉瞬間,像滴入潭中的墨水擴散過程一樣形成了斑斕陸離的翅膀。
然而和從小受到上流文化薰陶且受過正規教育的貴族們相比,這些下城和貧民窟裡的底層居民羽化失敗率高了不少。若不計算那些屍體,殘存下來的近百名孩子僅有五十六名能召喚翅靈,若詳細調查還能發現其中有二十名是在儀式時的恐懼下摧毀自我並重塑,才初次喚醒了翅靈。
被權力、暴力所吞噬,被消化為鳳蝶王國血肉的他們終於成了人,但選擇放棄思考的他們恐怕再也沒機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隔著波光粼粼的月湖,緒空對這殘酷的儀式總無法習慣,即便至今已遠望過無數次下城區的儀式,他仍感到心如刀割。
不該把小曙帶來的。他悔恨地想著。
然而,對於終將離開的自己無法保護身邊的人一輩子這點,他也心知肚明。
「師父,今天教員的詠言怎麼那麼慷慨激昂呀?是因為很開心嗎?」
「因為今天是舉行儀式的日子,所以用的不是『平調』而是『讚調』,既然要讚頌神明大人們,當然得表示出內心的喜悅囉。」
即使心中恐怕連一絲喜悅都沒有呢。緒空默默在心裡補上一句。
詠言雖然被認為是神聖而莊嚴的,但實際上並不具有任何神奇的力量,就連當初追擊緒空的詠言者,也只不過是在詠言結束後用神器施放火球罷了,和詠言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
即使如此,人在面對恐懼時僅能選擇爬上唯一的那塊浮木,若有必要也能將其他會弄沉浮木的人給通通溺死──就算這麼做會違背自己的信念。
恐怕還是有人選擇貫徹自我吧?但若不能在名為現實的海上生存,選擇不爬上浮木也只不過是讓海上徒增一具浮屍罷了。
「師父,這儀式是在做些什麼的呢?我聞到好濃的血味兒。」
緒空看了眼一旁的梓靛,沒心情開玩笑的他只是一臉難受地搖了搖頭。
「小曙,你也知道血液對我們有特別的意義,唯有被神祝福的蝶種血脈才能使用蝶術,舉行儀式時自然會用獻血的方式來對神表達至高的敬意。」
被各家貴族看上的無翅者孩子們僅有寥寥幾位,全都充滿感激之情地啜飲著自貴族劃開的掌心裡淌下的鮮血,混著極少量血之根源的血液帶有靈力所屬系統的光芒。
緒空認出了其中一位女孩,她跪在穿著繡有牡丹花之禮服的中年貴婦前,正貪婪地飲用自貴婦手裡滴落的鮮血,是等等預定要去拜訪的肉雙麵館老闆之女──秧。
緒空感覺自己空蕩蕩的胃都要扭在一起了,想用力攢緊拳頭,卻只有左手肯聽自己的命令,在掌心留下指甲狀的血痕。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個距離下即使有聖火的照明,緒空也看不清秧的表情,因此過去那總是雀躍地喊著緒空哥哥的那可愛小臉,不會永久性地被此刻如張大嘴擠在一塊兒僅為了搶食的鯉魚、發出嚄嚄的叫聲,流著口水吸食液體狀廚餘的豬玀一樣,為了生存將尊嚴拋棄的扭曲表情給覆蓋。
也好在一眼都不曾看向神殿的梓靛,此刻沒能從眾多求饒與感謝貴族恩賜的雜音裡,認出秧那被涕淚弄糊的尖聲感謝。
「師父⋯⋯為什麼崇高的儀式會有慘叫聲呢?」曙光的表情像是吃到了黃連一樣皺在一塊兒。
看著一個個被烙上奴隸印記的無翅者們,緒空嘆了口氣:「這儀式同時也是為了給墮為奴隸的人們一個機會,若願意真心改過向善,就能獲得赦免。」
「原來是奴隸嗎?這我知道!鳳蝶王國為了保衛國土,常與蛺蝶帝國發生戰爭,最近還有總在東部邊境鬧騰的鎧族,肯定是從這些小戰爭擄獲的外族奴隸吧!」
「是不是和這些國家發生衝突而抓的奴隸,從這兒看不太出來呢。但只有外族會成為奴隸這點,你記得很清楚嘛小曙。」緒空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毫無顫抖。
「這可當然嘛!畢竟我可是師父的弟子!」曙光雙手叉腰,很是驕傲。
就算是此刻的月湖,也有好幾組情侶划著小船談情說愛,明鏡般的湖面映照出天上的月與激情擁吻的他們,卻無法將一旁發生的悲劇保存在上頭,哪怕是僅僅一個星殞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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