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斜巷 - 名字

「這裡賣牛奶糖嗎？」

他回頭，看到一個男孩站在店外問他。男孩看上去大概六至七歲，聲音洪亮，顯然沒有被爬上斜巷所影響。

他走到男孩前，跪站到和男孩同樣高度：「小朋友，我這裡不賣糖果的，其他零食好像薯片和脆麵條倒是有，你要嗎？」

男孩搖搖頭。

他望望四周，問道：「你一個人？媽媽有陪你來嗎？」

男孩沒有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男孩拋下這句，轉身跑下斜巷。

望著男孩遠去的身影，他喃喃道:「沒有名字嗎？」

「我沒有名字！」坐在隣座的插班生曾這樣對他說過。

還是小學三年級生的他，只想認識一下剛來的新同學，卻得到這莫名其妙的答案。

「不可能，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他低嚷。

插班生怒目對著他：「我說我沒有名字，再問我便揍你！」

後來，從老師的介紹知道了，插班生叫牛一，全班同學都笑了。

小息時，牛一不悅的獨自坐在操場一角。

「我的名字也不好聽，我姓莊，名字是帥。」他向牛一說。

牛一抬頭望著他：「這名字是真的嗎？」

莊帥笑道：「被老師罰抄的時候，我覺得你的名字更棒！」

「你的名字是媽媽改的？」

「也不知道是爸爸還是媽媽，總之名字就是這樣，單諗起來很好，連姓一同諗就不行。」

「啊！你從來沒有因為名字而惱恨他們嗎？」

「惱恨也沒機會，他們已經不在了！」

「他們去哪了？」

「......」

「那你家裡有誰？」

「只有外婆。你呢？」

「我們剛搬來這裡，爸爸上班，媽媽每天忙著執拾家裡的東西。」

「我算是這裡第一個跟你說話的人嗎？」

牛一點點頭。

莊帥問：「那你以後放學後，來我家玩好嗎？」

牛一道：「我先問問媽媽？」

莊帥開心的道：「好啊！記著了！」每天回家後，外婆忙於家務，他只是一個人。

可惜，牛一從來沒有來過莊帥的家。因為，他只上了兩天的課，之後就消失了。

老師也沒有說為什麼牛一不再來學校。

傍晚，莊帥把放在店外的貨放回店內，預備收舖。這時，一位婦人匆匆忙忙的跑到店前。

「請問，今天有一位男孩來過買牛奶糖嗎？」

莊帥望著不住喘氣的她：「今天下午有位小朋友來過，其實我們這裡並不賣糖果，跟著他便走了。不知道是否你說的那一位，是大概六歲，這麼高的嗎？」他用手比劃了一下。

「是的，昨天我簡單的說了一句，這裡有新開的店，我便知道他今天會來。」

莊帥微笑道：「這裡是糧油店，賣的是食米，食油，罐頭。不過也難怪你不知道，這類店現在已差不多絕跡了。」

「那小孩後來有說去哪嗎？他一直未有回家！」少婦十分驚恐。

「沒有，他知道這裡沒糖果便跑掉！你是她的媽媽？」

「不是，他是我妹妹的兒子。這下慘了，我到哪找他？」

「他有常去的地方嗎？例如喜歡和同學到那裡玩之類？」

「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同學朋友。」少婦說著時有點尷尬：「他說同學們只會取笑他！」

「哦？取笑他什麼？」

「他的名字。」

「名字？他曾對我說，他沒有名字。」

「其實，他一直都因為自己的名字被人取笑而不開心，故此，他不大願意告訴別人。」

「到底他的名字是什麽？」

「他叫李彩燕，名字像個女生，故此常被同學取笑。他上星期才關了自己在房間內，不去上學。我真擔心是不是在學校裡又發生什麼事了！」

「這樣嘛，唔，他媽媽在哪？」

少婦低下頭：「他爸媽去年車禍過世了，所以他現在跟著我住。自從這件事之後，他便變得不多話，很孤獨。」

莊帥想了想：「那我幫你找吧！他平常有那些常去的地方？」他急急把襯衣脫掉，打算換過一件乾淨的，再鎖上門店的大閘。這一連串的動作太匆忙，不小心露出了胸前的大麻鷹紋身。

少婦看到那紋身後呆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莊帥發現少婦臉上的異樣，淡淡的道：「其他事情先不要理，我們還是先去找他吧！我們在附近的街道分頭找一下！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少婦表情呆呆的記下號碼，莊帥也管不了那麼多，向她道別後便趕緊跑下斜巷，在不同的街角猛鑽。

「不要因為自己的名字而做儍事！」他內心不斷叫喊著。

在年少的時候，他也曾因為這句話而街上不住奔跑。

「昨晚我碰到一個認識的傻子，他說買了西瓜刀，今天要把他媽媽殺了！」大清早，在不良少年聚集的足球場，十五歲的莊帥聽到了其中一個金髮少年這樣說。

「大強，是什麼樣的儍子？他跟爸媽有這麼大仇嗎？我也不喜歡我老爸，但也不致於殺了他呀！」另一個金髮少年點了香煙，遞了給莊帥。

「他名字很搞笑，叫牛一。」那個叫大強的回道：「我最初也以為他說著玩，後來才知道牛一是真名，買刀子也是堅料。」

「牛一？這名字很熟悉！」莊帥的思緒，很快便搭上那位短暫的同班同學。

「玩認真，有趣！不如我們去看看！我知道他住那兒。」

大夥兒說得興起，跟著大強起動出發。當中，莊帥內心十分焦急：「牛一，別亂來。」

走了幾個街頭，他們來到一個屋邨。屋邨內都是密麻麻一幢一幢的住宅，轉了兩個彎，他們來到其中一幢的下面。

「好像在四樓，跑上去吧！」大強一向扮著領導的角色。

跑過了四層佈滿雜物的樓梯，眼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是住宅單位。

「是哪一間？」有人問。

「不知道，找找看！」大強回答，眼睛不停四處張望。

莊帥按捺不住，一個箭步走到前面，大叫道：「牛一！」

大夥兒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你幹嗎？不要吵啦！」

莊帥並沒有理會，仍邊找邊大叫：「牛一，你在哪？」

大強正要走上前阻止他，卻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

一切突然都靜止下來，連空氣都在這一刻不再流動。

莊帥也感到異樣，慢慢轉身，看見他背後左邊的單位，那道木門正緩緩打開。

一個十來歲的年青人走出來，右手拿著一把染滿血的西瓜刀。他的雙手、胸前、面頰，同樣帶著血印。

大強那幫人失了平日欺凌弱小的霸氣，全都嚇得跪倒地上。

年青人轉身望了莊帥一眼。

「是他，牛一！」雖然記憶內只存有那短暫的相遇，但莊帥認得那不忿的眼神。

他衝到單位前，把木門推開，看見一個女人倒在血泊中。

「還未死吧？」莊帥跑到女人身旁，見到她正拼著命呼吸。

牛一走回單位內，喃喃道：「想不到你會來！」

莊帥嗅到一陣強烈的血腥味：「你還記得我？」

牛一點點頭：「只有你從來沒有取笑我的名字。」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莊帥激動的問。

「這幼稚的名字是她改的，我今天就還給她！」

「她是你的媽媽呀！」

「因為她，讓我給人笑了一輩子，從小學，中學，我從沒有一天不是活在痛苦之中。」

「只是一個名字，也不至於死吧！」莊帥不太明白。

「被人取笑的痛苦，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呀！」牛一冷冷道。

「名字是我爸媽賜給我的禮物，我從來沒有因為名字而不喜歡他們！」莊帥急道：「我反而很想感謝他們讓我這麼特別，可惜的是他們已不在了！」

牛一聽了後沉默不語。

「我不......知這..... 會讓你痛苦..... 」躺在血泊上的女人突然用微弱的聲音道。

「你住囗！你為什麼還沒有死！」牛一厲聲道。

女人繼續說：「我讀書不多，認識......的...... 字很少。我只希望......你能成為第一，所以...... 所以便給你...... 這名字。自從你爸爸丟下我們之後.....我也很痛苦。」

牛一用雙手掩著耳朵道：「不要再說什麼廢話，世上沒有你之後，我不再是牛一，永遠再也不是！」他舉起刀，打算再向女人斬殺下去。

莊帥看見勢色不對，飛撲上去把牛一推倒地上，刀子也從牛一手中脫飛開去。他正想走上去把刀子踢走，誰知牛一很快的又把刀子拿回來，在自己的咽喉上割了一刀。

「牛一！」在莊帥的叫聲下，牛一倒了下來，鮮血不斷湧到襯衫上：「你還未到我家玩啊！」

他閉上滿是淚水的雙眼，向牛一送上最後的一句：「為了一個名字而產生仇恨，真的值得嗎？」

大概已跑了半句鐘，莊帥仍看不見李彩燕的身影。終於，年少時弄壞了的身體支持不住，喘著氣，他在一間倒閉了的店外坐了下來。

店的招牌還沒有被移走，一個大木牌上面寫著「甜心糖果」。

店是關了，大閘也沒能全部鎖上，歪歪的露出半道隙縫。在這連閘門都沒人理會的破店，莊帥卻意外地隱約聽到店內有小孩的哭聲。

「李彩燕，你在裡面嗎？」他輕聲問。

「誰啊？」想不到真的有回應。

「我是來找你的，早上那雜貨店的老板。你躲在這裡幹嗎？」莊帥問。

「我想找找這有沒有牛奶糖！」李彩燕答。

「你為什麼要找牛奶糖？」

「因為......媽媽留給我的牛奶糖已吃光了。」

「你掛念媽媽？」

李彩燕點點頭。

「你沒有因為自己的名字而憎恨你媽媽嗎？」莊帥問。

李彩燕道：「我不喜歡我的名字，但更喜歡媽媽。」

莊帥問：「你上星期不是因為名字而把自己困在房間嗎？」

他搖搖頭：「我吃不到牛奶糖，覺得不開心。」

「那我帶你去買牛奶糖吧！」莊帥對他說：「你的名字是媽媽送給你的禮物，你不要怕把名字說出來，記住啊！」

莊帥的外婆在他爸媽的喪禮上，也曾對他說過相同的話。但當他問到為何爸媽會燒炭時，外婆並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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