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時間是晚上七點多,哭過一陣子的袁海允腦袋昏昏脹脹,就在快要抵達小牧家時,他站在桌遊店斜前方的巷子口,看著由落地玻璃窗中透露出來的室內景象。
店裡有兩桌客人,工讀生正在給其中一桌玩家遊戲提示,再往內看,小牧身影出現在更裡頭的和式區,四個小小朋友坐成一桌,看起來是在做桌遊課程教學,而小牧身邊是跟著他一起帶學生的國小同學童覓,身形略矮又瘦的童覓依偎在小牧身旁,遠遠看過去都可以看見他瞇成彎月的一雙眼睛,笑得很開心。
兩人這麼親暱,換成平時海允心中一定頗不是滋味,即使知道小牧跟國小同學之間真的沒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內心還是有說不出來的感受。
需要靠別人的男朋友這麼近嗎?
視線飄開,袁海允今日沒有心力再理會介意,逕自走向桌遊店一旁的住宅樓梯間,開門上樓。
工讀生取出信封提示交給玩家,抬眼就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落地玻璃窗邊,轉頭對著老闆喊道:「老闆,海允哥好像回家了。」
桌遊教學時都會有家長在一旁,聰明工讀生沒喊出老闆男友回家了,畢竟社會中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同性相愛,不過在場熟悉的客人都知道,邊玩桌遊邊發出曖昧的喔喔聲。
「好,我知道了。」方牧衡看了工讀生一眼,馬上就將注意力放回到孩子們身上,在上課中還是以學生為優先。
快要跟他黏在一起的童覓則是默默拉開兩人距離,起身走到一旁等待的家長身邊說道:「可可這次進步不少,從遊戲中已經可以做出簡單分類,意見表達也比之前要好,雖然對遊戲規則還是需要講解多次才能理解,但是現在對於他聽不懂的部分,都能夠開口詢問了。」
坐在另一邊的可可媽感到很欣慰,雖然之前也不覺得玩這種遊戲可以給予過度內向、不擅長對話表達的兒子有任何幫助,不過她也是這一帶的居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來參加桌遊課,沒想到儘管進度很緩慢,兒子卻顯得很開心,每週也會期待上桌遊課的時間。
「阿覓啊!真是謝謝你幫我介紹,我也感覺到可可在家裡跟他哥哥玩耍時,說的話變多了,幼稚園老師也說他開始願意跟同學一起拚積木,不然之前我好擔心,明明檢查結果都沒問題,怎麼這孩子就不願意跟其他小朋友說話呢?」
「就只是內向而已,我跟他在公園踢球時候,他也會小小聲跟我說幾句話,妳不要太擔心啦!」可可一家跟童覓認識已久,所以才會將孩子介紹過來小牧這邊上課,只要有空童覓也會一起過來,讓怕生的可可安心。
「好,我們休息一下,休息五分鐘,喝水尿尿!去!」方牧衡下達休息令,趁著小孩像幾隻活潑的小老鼠在店內亂竄,他拿出手機發訊息問海允是不是回家了?
童覓結束跟可可媽對話,摸摸跑過他身邊的可可腦袋,就坐回到方牧衡身邊,「回家了喔?我剛剛應該沒有跟你黏太緊吧?」
「你不是一直都這樣?像是沒骨頭一樣老愛往人身上倒?」方牧衡瞥他一眼,不以為然說道:「小海知道你們是國小同學,他不會介意想太多啦!」
「難說好嗎?」
童覓搖搖頭不贊同這種說法,全天底下最放心男友的人大概就是方牧衡了,也不想想之前過往歷任男友,有多少人看他們這一些『好朋友』不順眼?就差沒除之而後快,偏偏小牧也不知道是不長心還是真的覺得無所謂、亦或是太相信這一任男友的包容力?他對待朋友的方式一點都沒有改變,一如往常的過度友好親密。
他們這些好朋友還是會意思意思避點嫌,可經年累月早已刻進骨子裡的好交情與習慣,不是那樣輕易就能改變,像他就慣性往身邊的人靠,省力嘛!就不知道有沒有被小牧男友看到?
「沒有回應,還沒回家嗎?」方牧衡皺起眉頭,海允在下午就有跟他報備因工作勘查會晚點回家,有時候地區較遠,晚回來是常態,照理說也沒有什麼好介懷的,他相信小海,只是……怎麼這麼巧就跟方雲永在同一間事務所?不希望小海跟哥哥走太近,但又不可能叫男友換工作,他心裡頭也是挺拉鋸。
「要上去看看嗎?我幫你頂一下?」童覓好心地問。
「沒關係,反正我發訊息了,他看到會回我的,可能還在忙吧?」
耐住心中些微焦慮感,方牧衡在休息時間結束後,還是繼續替小朋友們上課。
只是沒想到一直到課程結束,袁海允都沒有消息傳過來。
「掰掰!掰掰!準備回家睡覺了喔!」
晚上八點,方牧衡在店門口送走這些家長來接的小鬼頭們,小孩的精神集中注意力時間短,課程後半場根本已經是亂玩一通,但小孩們開心就好,家長也樂得消耗孩子們的精力,回家馬上可以直接送上床。
「可可,跟老師說掰掰!」可可媽說道。
「掰……」六歲的可可手牽著媽媽,害羞小聲的跟小牧老師說再見。
等到學生都離開,方牧衡趕緊掏出手機來看,訊息依舊沒有已讀,連童覓都湊過來探頭探腦。
「忙成這樣?」晚上八點多還在工作?社畜真是辛苦了。
方牧衡卻是滿滿擔心,海允再忙,也會撥空偷看手機,就算沒空回訊息,也會呈現已讀狀態,到底有多忙會讓他連手機都無法查看訊息的情況?顧不得對方是不是可以接電話,方牧衡直接撥打手機過去,響了好幾聲卻都無人接聽。
看小牧眉頭深鎖,準備要離開的童覓也出言安撫。
「說不定手機沒電了啊!然後他又沒注意到,你男友不是一個人去工作吧?還有公司的其他人?」
「跟我哥一起。」
「暈!」這算是某種程度上應該要擔心的吧?「他又不是獨自一人,你別太誇張,晚一點就會回來了啦!」
「真的嗎?」方牧衡心煩意亂看著童覓。
「不然你要打給你哥嗎?」
「不想……」
「那不就得了?再等等吧!現在才晚上八點多,等到九點、十點都還沒有回應,你再打電話問宋哥看看。」
童覓說得不無道理,晚上八點多,以一個成年人來說,這根本是沒什麼好擔心的時間,但不知為何他今天就特別焦心,有種煩躁感冒上心頭。
「我知道了……」
「洽洽!」童覓跟來找他的蘇恩洽大力揮手,轉頭跟方牧衡說:「那我走了啊!別想太多啦!掰掰!」
「嗯,掰。」
方牧衡跟兩人揮手說再見,等到他們離開後,他也無心去跟現場玩家玩在一起,就躲進櫃台玩手機,等著海允回覆,可直到九點多都沒消息,這下他真的坐不住,糾結要不要打電話給方雲永詢問。
「老闆,你要不要直接先回家看看?說不定海允哥早就回家了,在洗澡還什麼之類的,沒看到手機也說不定。」看著自家老闆在櫃檯內瘋狂焦慮抖腳,工讀生提醒一句,因為真的覺得之前看到的那人就是海允哥沒錯。
真是當局者迷,方牧衡就沒想到直接回家看一下,「今天給你關門了。」
「好,老闆再見。」
跟現場客人道別,方牧衡三步併兩步跑回家,就在他氣都來不及緩過來,三樓的門一開,就看見客廳的沙發上,袁海允側睡在上頭,懸吊在半空中的心這才降下來。
拿起海允放在桌上的手機一看,果然沒電了。
「小海……小海……你怎麼在這邊睡……」沙發上有個早已退冰的保冷劑,海允左手腕上有圈明顯的環狀痕跡,方牧衡的心一凜,不知道男友今晚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小海、小海……」
睡得不是很安穩的袁海允被叫醒,睜開眼睛就看見蹲在沙發邊一臉擔憂的方牧衡,整個人很疲憊,但還是強打精神撐坐起來,「關店了?」
「你受傷了?出了什麼事?」剛睡醒的海允一臉慘白,眼皮也很明顯是哭過浮腫,加上手腕上的瘀傷,方牧衡不敢想像今晚海允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我哥對你做了什麼嗎?」
「你哥?」左手腕上傳來的疼痛,讓袁海允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小牧在說什麼,本想全盤說出,話到嘴邊,卻為了不想解釋太多,海允簡化手上的傷痕由來,「今天去勘查一棟要申請歷史建築的房子,家屬來鬧,我差點摔倒,這是方建築師拉住我時留下的痕跡。」
「他帶你出去就應該要保護好你啊!這算什麼?」要多用力拉扯才會留下如此明顯的握痕?方牧衡輕撫海允的手,胸口滿是心疼。
「是家屬的問題,我自己也沒站好,不能怪他……」袁海允下意識替方雲永說話。
「那你為什麼哭過了?他罵你?」
袁海允一愣,遲了幾秒鐘後才開口,悶聲說道:「今天勘查,我心情不太好。」
方牧衡坐到海允身邊,將他攬進懷中,溫聲關心:「出了什麼事?」
「委託人屋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他說這段時間常常夢見過往親人,怕是自己不久於人世,他還說……說我還年輕,爸媽都在身邊,不懂這種感受……」袁海允在方牧衡懷中,聲音開始哽咽,「我哪裡不懂?好想奶奶……好想爸爸媽媽……好想好想他們……可是他們從來都沒有出現在我夢裡面……我好想他們……」
下車後回到昊璽,一開始的確是因為被方雲永痛罵,心裡委屈又受到驚嚇,所以才哭過一遭,但在回到小牧家後,不能說看見小牧跟童覓兩人的親密友好沒影響到情緒,袁海允心中像塞了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瞬間自卑自憐的心情降到谷底,好想念家人的溫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覺得難過,卻連可以回家討安慰的對象都沒有。
就這樣冰敷著手腕,海允獨自一人在客廳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同樣知曉喪親之痛的方牧衡緊摟著人,正想著要繼續安慰海允,他的手機卻在此時響了起來。
方牧衡切斷通話,對方很快就又撥過來,切斷又撥,切斷又撥……
海允的難受很重要,方牧衡卻沒辦法無視朋友持續不斷打電話過來,說不定出了什麼很嚴重的事……知道自己眼下應該要當機立斷關掉手機,但他……
「小海……我……那個……一直打,怕是有什麼很嚴重的事……」
方牧衡極度看重朋友,袁海允哪裡會不知道,鬆開擁抱,哭到一半的他放手讓小牧接電話。看著男友起身接手機的背影,原本慌亂亂的心都冷了下來,抽張衛生紙擦掉臉上的眼淚。
等到通話結束,方牧衡轉過身,袁海允的情緒也已經收拾起不少。
「小海……對不起……」
「出了什麼事?」
「我朋友他們……在夜店跟人起了爭執,現在在警察局……」方牧衡越說越心虛,眼神別開,不敢直視海允。「但現在沒事了。」
「是嗎?」
「嗯,你呢?還好吧?」方牧衡重新坐回袁海允身邊,「我也好久沒有夢見我媽媽,對了,改天有空,我們去幫彼此的家人拜拜好不好?我想見見你的家人,也想把你介紹給我媽媽,可以嗎?」
袁海允點點頭,任由小牧將他抱著哄著,藉口他狀態不好,方牧衡將人帶到浴室中,兩人洗了個鴛鴦浴。
腦袋始終暈沉沉的海允在洗澡過後,吃了止痛藥,很快就被送上床睡覺。
「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
方牧衡抱著海允哄人入睡,輕拍著他的後背。
袁海允心裡頭雖然還有散不去的鬱悶憂煩,卻不停告訴自己,他始終還是小牧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將來總有一天小牧與那些朋友們的緊密連結會改善,只要心中最重視他,跟其他朋友的交際往來沒問題,海允可以妥協的。
累了一天,袁海允很快就入夢鄉。
他做了夢,夢境中很雜亂,光影交疊的破散畫面在眼前跳躍輪轉,像是置身在漩渦中不停打轉,半夢半醒間掙扎著,有如沉到夢境最幽深的地方,接著被人用力一腳踢出來。
身體一震,袁海允汗涔涔醒過來。
紊亂喘息著,他習慣性往身邊那人依偎過去,這才驚覺身邊空無一人,位置是冰冷的,不知離開有多久。
袁海允傻眼坐起身。
整個家只有他獨自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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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牧大扣分,已經在不及格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