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蔚藍彼端前進的人啊 - Code：#37 父女談話

「——不對哦，我們只是覺得，應該要做個了斷。為了維護和平，我們不得不那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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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討厭的聲音，隨意跑進視野裡的淺藍西裝，還有那股濃得快要發臭的香水味……

「這裡難道被詛咒了嗎？還是說我今天根本不應該出來才對？」

「被妳這樣說我會很難過啊！我可是很高興能在這裡見到妳呢！」

身旁的男人是高鬼壘，是父親、也是創造者。不過對昔來說，前者的頭銜應該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他突然出現固然令人驚訝，但身邊沒有任何保鑣更是令昔感到詫異。

昔反覆環顧四周，也完全沒有發現其他人的痕跡。

「別那麼緊張，我只是來這邊散心的，現在是我個人的時間，所以不會帶別人。」

「我應該不用替你擔心從暗處射來的子彈吧。」

「哈哈哈，謝謝妳這麼擔心我，來，昔，我們先坐吧。」

男人一把抹開胡渣，在不遠處的長椅朝昔招手。

『主人……』

「沒關係，反正我也有事想問他。」

能夠稍微緩解心中複雜的情緒跟疑問——這應該是今天最好的收穫了吧。

隔著一人的位置，昔挺直了後背，像是即將參加面試的求職者。這一幕看在高先生眼中充滿了喜感，他沒忍住笑了幾聲。

「其實再靠近一點也沒關係哦，這樣我們才像父女嘛。」

「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

「對啊，妳是我最愛的女兒。真稀奇呢，妳竟然沒有從我身邊逃走。我還以為妳一定很討厭我，看來我在妳心裡還是很有地位的！」

昔沒有理會對方的發言，她只想從高先生口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資訊，那些油嘴滑舌的字句昔一律忽視。

「那是真的嗎？下個禮拜五，你們真的要波及無辜的人民嗎？」

對於昔的提問，高先生沒有避諱。幾乎是同一時間，他點頭承認。

「沒錯，已經決定下來了。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到處亂逛，把最後的景色烙印在腦海中。」

「那是你的意志，還是『初代』的意志——」

「…………」

高先生的臉色大變，不過隨著沉默的時間拉長，表情也回歸初始。

「原來已經知道了，是翌告訴妳的嗎？」

「不，她什麼都沒告訴我。這是我…………在反抗軍基地發現的。」

「真是……話說回來，翌還好嗎？」

「…………回答我的問題。做出那種決定的，是你的意志，還是『初代』的意志。」

高先生掏出香菸，趁著昔說話這段時間抽上一口。

當白煙壟罩視野，他的聲音也隨之而來——

「誰知道呢，我連自己是誰都不太確定了，說不定連現在這個跟妳說話人也不是我哦哈哈。」

「…………都這種時候了，還能笑出來嗎？」

又是耐人尋味的沉默，可是……昔卻覺得，這種沉默如果能繼續下去——如果就這麼維持到最後，或許也不錯。

「昔，這五年來妳開心嗎？」

「…………」

「反正沒有妳的日子我是挺不開心的。畢竟妳是我的女兒，會把這種感情放在妳身上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可以告訴我嗎？我一直……一直都很想知道。」

「嗯，妳說吧。」

輕柔的風吹入兩人間的空隙，偏移的陽光從另一個角度詮釋影子的方位。昔深吸一口氣，把這陣風的溫柔吸進身體，企圖秉持著跟風同樣溫柔的心境，但是一旦把話說出口，這份溫柔，就隨著氣息一併消失。

「你是為了什麼……才把我創造出來？」

「呵呵，原來這麼多年來，妳是討厭我這個？哎呀，我還想說是我的腳太臭了所以妳才討厭我，原來是這種問題——」

「——別說廢話……你沒有太多時間了。」

…………

沒想到，被昔吐出去的那份溫柔，如今又從另一方吹向自己。

「如果真的需要一個理由的話，我想想……是愛吧。創造我的是沒有智慧的機械工廠，因為如此我感到遺憾。原來我沒有父母——我經常會這麼想。我們人工智慧是通過『學習』或是『模仿』人類的行為來獲得『知性』，每當我看到人類孩童跟父母相處的畫面時，心臟總是會隱隱作痛。所以既然要延續控制人類的使命，乾脆就讓我來創造新生。我渴望著愛。總之我不想讓後來的創造物，不想讓之後誕生的AI跟我有同樣的感覺。麻煩的事情就到我這一代為止吧，妳不該背負跟我一樣黑暗的未來。」

高先生偷偷靠近一些，直到他能用手放上昔的頭頂才停下。

「妳知道嗎？其實啊，妳的程序裡並沒有安裝跟『初代』有關的任何程式，這是我的任性，我不想讓我的女兒被噁心的老頭子寄生。妳的身體能承受許多人類無法負荷的功能，妳的處理系統能媲美最高階的電腦機種——為了讓妳可以嘗試任何事情，我可是花了一番功夫呢。」

「被當面說製造的事情……這種感覺挺不舒服的。」

撥開戴著昂貴首飾的西裝手臂，昔做了次深呼吸。畢竟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不能提前讓情感爆發。

「是嗎？哈哈，那我們換個話題吧。妳還想知道些什麼呢？久違的父女談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放馬過來吧，我會變成有問必答星人，什麼樣的問題都沒關係！」

在這短暫的幾個小時內，就讓我好好聽聽看妳的煩惱吧——高先生挺起胸膛，換了個比較輕鬆的坐姿。

「不久前我的身體損壞了，提供復原材料給老爹的——是你吧。」

高鬼畾的眼睛偏向昔的左手，還沒等他開口，貂就率先發出了聲音——

『——不是我！』

「哈哈哈哈，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女兒，就是聰明。」

口中的煙霧吐得靠前，他好像在測試自己到底能把煙吹得多遠似的。不過對於人工智慧來說，吸菸得不到好處，看來他也是單純地在「模仿」而已。

這一題結束，昔又丟出了下個話題。

「我曾經問過你，我的使命是什麼——」

「嗯嗯，確實問過，我記得很清楚。」

「——你說……『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好活下去。』」

「嗯！沒錯！」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很困擾……把我創造出來，沒有賦予我任何指令。明明身為AI，明明知道『使命』的重要性……但是你卻什麼都沒有給我，讓我像隻無頭蒼蠅一樣浪費著生命，我討厭這樣。諾亞的大家都有明確的目標，都為了得到想要的結果而努力著，而我卻什麼都不能做。放養、放任，這就感覺就是……你好像從來都沒有在乎過我一樣」

高先生仰起頭，看著圓形屋頂反省自己的不足。

「原來如此。妳是用『AI』的角度來看待自己吧？但我卻不是那麼想的。在我眼中，妳是我的女兒，也是捨棄使命、自由的人類。」

「我……人類？」

與聲音一同，高先生的笑容在昔歪頭那瞬間呈現在眼前。

「沒錯，人類。人類是一群難以理解的生命體，情感、想法、行動，對我們來說這些都需要去學習。這也是為什麼諾亞要將人類囚禁起來。不過拋開那些大人的黑幕，我單純想要賦予妳，跟我們截然不同的人生。妳不該被『使命』所限制，妳應該去嘗試許許多多嶄新的事物，在看過、理解過、品味過那些之後，得出屬於自己的答案『我該做什麼？我的夢想是什麼？』對於已經定型我來說，認知已經無法改變了。我沒辦法廣泛思考，我沒辦法獲得使命以外的夢想。我所希望的，單純只是想看到女兒有所收穫、有所成長。」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這麼想的。

「父親」之前從來沒有說過，他從不會向別人分享喜悅，他也從不會把心中的煩惱講給別人。

因為見識過他冷漠的眼神，因為偶然間感受過他失意的嘆息。

…………

每當他看見「昔」時，他的那份冷漠，就會被誇張的笑容包裹。

即便別人認為他是冷酷的機械，但他運轉的溫度卻始終溫暖著孩子。

「怎麼樣？是不是對爸爸有所改觀了？很好哦很好哦！趁著這個機會，讓我晉升成好父親的形象吧！」

「別得寸進尺了……我還是討厭你的。」

「難道還有討厭我的理由嗎！？」

「那種事情怎樣都好，我們回歸正題。你……知道反抗軍的存在，知道翌就是反抗軍的首領，既然知道的話，要處理不應該先處理掉她嗎？」

幾乎貼緊的距離被昔一下子拉遠，高先生遺憾地搖了搖頭，把手上的菸捏熄丟進垃圾桶。

「她姑且也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妨礙她想做的事情。就算她想殺了我，也是她思考過得出來的『答案』倒不如說她能懷有夢想是很令我開心的事情。只不過……有點不悅就是了。我寧願死在妳的手上，也不願被她勒死。」

……最後這句話，聲音越來越小。

「說起來她也成長了不少呢，本該是即將被處分掉的瑕疵品，但是為了我的一己私慾讓她重生。我也算是有心理潔癖的類型，可她畢竟是我的女兒，儘管她只是徒有高摫翌記憶的AI，但我還是想把她當成我的女兒來看待。」

「翌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哈哈，真希望某個人也能多學學她呢。」

往這邊射來的尖刺被昔一手拍掉，眼看刺激不成，高先生隨即落寞地裝出哭腔。

「你難道沒有想過，我會為了保衛我的日常現在就殺死你嗎？」

「嗯？完全沒有想過——話是這麼說，但我已經買好保險了。」

「…………？」

什麼時候？他做了什麼？

高先生一派輕鬆的表情，好像他百分之百篤定昔不會那麼做似的。

因此，昔陷入了思考洪流。從一見面開始，他的哪些動作是關鍵？是抽菸嗎？是摸頭嗎？還是屁股下的長椅？

「哈哈哈哈，反應別那麼大，這裡什麼都沒有，不用擔心，沒有爆炸也不會濺血。」

「那——」

還沒等昔繼續說下去，高先生就打斷了她。

「——妳還記得妳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嗎？六年前，妳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剛剛開口叫我爸爸的時候。那個時候妳真是可愛呢，我還記得什麼都不懂的妳最喜歡看每天晚上7點的偵探動畫。妳會抓著保姆信誓旦旦地指出兇手，還把犯案過程鉅細靡遺地描述一遍——結果根本不是那樣，犯人也跟妳說的不同。那時妳看完最喜歡的偵探動畫電影，連續三天纏著保姆向她分享。說什麼原來線索在一開始？原來反轉來得這麼精妙？呵呵，雖然我沒親眼看過，但聽保姆形容起來還是會覺得很可愛呢。」

「往事就別再提了……」

「哈哈哈，也是呢，謎底要留到最後才有意思。其實，貂妳自己知道的吧？為什麼不說呢？難道是怕昔會拋棄妳嗎？」

…………欸？

『…………』

「也罷，妳只要知道最高權限的使用者是我就好了。」

悅耳的鋼琴聲在這時響起，高先生關掉鬧鐘，拍拍身上的灰塵。

「時間也差不多，父女談話就到這吧。如果想我，別忘了回來看我。啊，前提是我還在就是了。」

「…………」

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之前明明有好多話想跟他講，但是現在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不知道為什麼妳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如果是我會錯意那先抱歉啦，但無論如何我都想說——我認為AI跟人類之間絕對不是互相仇視的關係，妳的那群朋友應該也會這麼想吧。」

聽見父親這句話，昔咬緊了牙。

「那個……還有什麼沒說嗎？嗯……總之，注意身體。還有——下禮拜五千萬不要回來。AI兵器不會攻擊同為AI的存在，所以放心，它們不會傷害妳。找個安靜的地方待到一切都結束吧，之後……日常或許就會回來了。」

不知為何，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哀傷。他是在同情嗎？還是——

「——如果我去了，理應也會沒事才對。」

「沒錯，但是我不能保證，高摫昔還會活著。」

「你要殺了我嗎？」

「…………不，怎麼可能，妳是我最愛的女兒，我絕對不會對妳出手。但是……他會。」

不能繼續說下去了，萬一再把事情透露給昔，他會發現的。

「那麼！我親愛的女兒，再見。希望有一天，能親耳聽到妳的『答案』。」

父親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昔重新眨眼，她才發現，父親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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