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人一個箭步上前，刷下工作證。
逼逼兩聲，打卡機顯示時間「06:58」，他不禁鬆了一大口氣。
昨晚他在酒吧打工到凌晨，今天一早又要拍攝，早餐自然省去了。他從褲袋裡掏出小塊包裝的巧克力，撕開含入嘴裡。今天的工作要拍攝前陣子剛拿下金鐘獎終身成就獎的廖大哥，他身為劇組的特聘攝影師，必須維持血糖正常運作才行。
打開攝影棚大門，深秋的冷風隨著腳步竄進，裡頭卻是炙熱的世界。媒體採訪區前已經人潮洶湧。明明七點不到，電視台攝影大哥已個個短袖吊嘎，千方百計要將自家爭奇鬥豔的女記者拍成仙，不間斷的強光閃得人眼疼。
林少人感到十分疑惑，就算是廖大哥要上戲，這排場未免太過盛情。各色新鮮面孔與七彩服飾在身邊晃悠來去，讓他一時晃了神。
「嘿！」忽然一股大力推動林少人肩膀，他踉蹌一步回過神，發現身後站著場記阿姊。
「不是說要早點到嗎？你再忙也要看一下群組訊息吧！」阿姊一臉責備地說。
「我知道，我沒有遲到啊。」正這麼說時，林少人才意識到大勢不妙，前方整塊媒體採訪區全被機器與人占滿......「糟了、真的糟了，妳有沒有幫我留位置？」他祈禱還有一絲奇蹟。
阿姊撇撇嘴，不屑地說：「算你走運！今天的大人物一到場就說要幫劇組攝影師保留最好的位置，你等下可要把人家拍好一點！」
林少人不禁吁口氣，放下心中大石說：「我拍過廖大哥好幾次，今天一定也會好好拍的。」說完便往人頭攢動的媒體採訪區奔去。
阿姊嘖的一聲，更不悅地喊說：「今天的拍攝對象換人了！我拜託你看個Line！」
林少人腦中閃過一絲疑惑，卻沒時間多想。他奮力擠過哄鬧的人群，抵達採訪區最前頭時，攝影棚連接休息室的大門打開，黑壓壓一行人背光走了進來。
登時，人群更魚貫往大門的方向擠去，高根鞋登愣作響，呼喊聲此起彼落：「快點啊！快！」
接著，一個自信的女聲傳來：「看到沒？我贏了，這邊少說有二十家媒體。」
林少人單單聽到聲音就知道，那是這天要拍攝的戲劇導演嚴苡緋。
而她身旁另一個男聲接道：「好吧，」帶著輕笑的聲音散著一股輕鬆的氣息，讓林少人霎時想了起來，那聲音是──
林勁說：「算妳贏了，下次請妳吃飯。」
「拍攝期間禁止拍打餵食，你忘了嗎？沒幫我創下高收視率可饒不了你。」嚴苡緋拍拍林勁肩膀說，狀甚親密。
看到林勁，林少人腦中不禁思緒狂飆：林勁怎麼會在這裡？他就是剛才阿姊說的取代廖大哥的人嗎？林少人愣著頓了好幾秒才快步上前，擠身吊嘎大哥之中跟著拍攝起來。
「收視要多高？妳別太看得起我。」林勁應道。
「拜託......是誰在螢光幕前消失這麼久還能蟬聯最受歡迎男星前三名？你就算演技退步我也不會怪你，給我收視率就好。」嚴苡緋豪爽地說。
「誰說我退步了？」林勁笑著反駁。
林勁現身的這片刻，偌大的攝影棚立即被激動的人聲縮小，只聽得見喊著林勁名字，高的低的熱情也期待的聲音。就如林少人入行這幾年聽過的傳聞一般，若要說起影劇線記者最愛的藝人排行，林勁肯定是第一名。攝影棚裡甚至響起掌聲，慶典般喜迎林勁的回歸。
兩年多前，林勁因為作家前男友尹懷伊自殺，即刻從螢光幕前消失，不僅拋下當時所有戲約，就連私下一切跟拍及小道消息統統歸零，完全從世上消失一般。演藝圈瞬息驟變本是常態，誰來誰走隔天就成過時花邊，可林勁不一樣，大家始終關心著他，默默祈禱他重新出發的一天能快點到來。
而那天就是今天。
比林少人預期得更早也更晚的一天。
更早是因為，林少人無法想像經歷情人自殺的人需要多少時間復原。兩年足夠嗎？這對當時形同枯槁的林勁來說是否都太快了？然而，這兩年來林少人始終無法忘記那個大雨的清晨，一直追逐著林勁的一絲消息卻遍尋不著。日日懷抱這樣難受的牽掛，兩年就又實在太久了。
因此此刻林少人十分自責，如果昨晚睡前有瞥一眼群組訊息，就會知道今天要改拍林勁。
林少人懊悔地拉近鏡頭，讓助理調整燈光，自己則專注在今天的主角那張無可挑剔的臉蛋上。
林勁有英挺精巧的高鼻梁，據說是因為他有八分之一的愛爾蘭人血統，似乎是來自離異的父親那邊的血緣。脣珠微翹，薄脣稍稍彎起，若有似無的笑讓人看得出神。脣尾上沿是時而羞藏時而顯現的酒窩，脣珠下方是完美的Ｖ形下巴，絕對堪稱所有人心中的第一男神。
林少人更往前靠，拍攝特寫。
林勁在與記者的一問一答之間不時回眸，像在盯著他看又彷彿不是。林少人想起攝影前輩們常說林勁最神祕就在那雙眼，瞳孔占據眼睛一半以上的空間，混血的綠褐色眼眸深邃勾人，如月的眼角向上延伸，將觀者的視線自然帶到一副濃眉之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雙眼都像蒙娜麗莎般緊盯著你瞧。此刻，林少人果真體會到了，林勁真像是在朝著他看，面對著親自為他選好的絕佳位置，擺出無懈可擊的神情。
就在林少人仍專注拍攝時，一旁的記者與攝影大哥已開始對林勁聊天連發：
「這兩年你不在，我的鏡頭都生灰了！」
「等下一定要去喝一攤啊！」
「少了你好無趣，現在的年輕小夥子很沒禮貌。」
上戲前的記者訪問時間，加上林勁睽違兩年復出，應該要爭相提問、越辛辣越好，現場卻似乎沒人在意本職，氣氛溫馨熱絡。林勁也毫無架子，全程笑臉回應：
「謝謝。」
「別這麼說，我出道十幾年了，不跟年輕人爭了。」
「飯局我一定去，但拍攝期間禁酒，你們喝，我陪坐。」
嚴苡緋笑著拍拍林勁肩膀說：「好啦，我知道大家都很想念他。我們今天趕快拍，如果傍晚能下戲，晚上就去大吃一攤，聚一聚，盡情敘舊。」
「不是說禁止拍打餵食嗎？」林勁調侃道。
「我請客，大家吃個夠！」嚴苡緋笑道。
林勁的薄脣笑得更開了，帶起深深酒窩與彎彎眉眼，林少人跟著喀擦喀擦地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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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採訪時間告終，媒體同仁在攝影棚四周聚起圈圈，開始閒話家常；台前則是道具、照明及演員預備，進入排演時間。林少人捧著相機，專注地檢視剛才拍的照片，沒有注意到嚴苡緋正引著林勁向他走來。
「拍得很好啊。」林勁靠向林少人身旁說。
「那是因為你很好拍。」林少人無意識地說完就驚覺不對，手一陣抖，相機差點落地。
林勁自然地為林少人穩住手上的相機，說：「謝謝你的肯定囉。」
林少人稍微縮回手時，一旁的嚴苡緋笑了出來說：「勁，你別逗人家小弟弟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們的攝影新星，林少人。」
林勁從林少人身邊退開幾步，禮貌地伸手問候：「少人，你好啊，我是林勁。」
林少人看著林勁的手愣了愣，遲疑著沒伸出手。
嚴苡緋見狀，趕緊打圓場道：「勁，不好意思，少人他有點潔癖，不跟別人肢體接觸。不過他拍的照片真的很好，等等正式開拍一定會讓你驚豔。」
林勁面露抱歉的神情，收回手轉了話題道：「我好久沒跟新攝影師合作了，少人這麼年輕，應該是第一次拍我吧？」
「算......是第一次。」但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林少人心想，卻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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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前的那晚，林少人不可能忘記。
時值春末，他深夜出門時，公寓外牆的月見草正迎月盛放。那是春末只開一晚就會凋謝的美麗小花，他每每工作到凌晨便期待能遇見，但演藝圈的拖延習性總讓他只見凋零的花屍。因此他對那天印象特別深刻。
那天並非假日，接近林少人打工酒吧的打烊時間，他正準備關店時，就接到電視圈友人的電話，說拍攝現場出了點狀況，半夜找不到人幫忙，不得已來向他求救。當時他還只是個平面攝影師，從未正式拍攝過電視劇，好奇心使然便答應了。
集合地點在市中心商業大樓旁的一塊街區，當天拍攝的是當時收視第一的職場愛情劇，裡頭男女主角林勁與Vivi的一場夜戲。
由於大型機械故障，必須由數名攝影師協助拍攝，現場工作人員架著器具紛沓來去，場面混亂但安靜，看似停拍了許久，吃了一半的食物與各式垃圾積滿街邊，人人面露倦容。林少人抵達時，徐導及兩位主角正準備重新開拍。
那是林少人第一次見到林勁本人，比預想中消瘦，五官更顯突出，在夜色下陰陽分明。但神色哀傷，令人不敢靠近。
那陣子不諳行規的新媒體爆料林勁與作家尹懷伊交往又分手的新聞，林勁剛開完記者會撫平風波，就接著傳出尹懷伊的新男友遭黑道殺害的驚人消息。
據行裡傳言，林勁推掉一切戲約，每天守在精神崩潰的尹懷伊病床邊，估計這天也是如此。但這齣劇已拍近尾聲，徐導好說歹說把林勁留了下來。
劇組找來臨時工作人員，又費了不少時間準備，轉眼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與深黑的星雲融合成清冷的灰藍色調，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刻即將來臨。
攝影總監拿起擴音器，朝徐導的方向大喊，問：「天亮了，要繼續拍嗎？」
徐導一臉肅穆說：「就當是傍晚吧，Action!」
導演的呼聲連同打板聲一下，整個場景即刻風雲變色，猶如進入另一個平行的虛構宇宙。這是林少人第一次參與戲劇拍攝，他訝異於單單跟著男女主角對話的吸吐，手上鏡頭便自動被帶著走，而方才林勁臉上無論有過多麼深切的哀傷都已如隔世，這一刻他就是戲裡那個傲氣逼人的大主管。
電視劇和平面攝影果然很不一樣，林少人心想。拍戲現場有股強大的時空流動感，需要團隊裡每顆將卒牽一髮即動全身的精準布局，讓人強烈感受到渺小的自己正在一同創造著什麼。
如果能進入劇組工作似乎也不錯？林少人正沉醉妄想時，身後忽地傳來「林勁！林勁！」的呼喚聲。閑靜的清晨被應聲劃破，平行宇宙瞬時崩解，回到了現實。
林少人才剛意識到有什麼人不客氣地打破這幻世，就被一個小個子擦撞而過。他定睛一看，是一個短髮俐落的年輕女子；再轉眼，女子已經踏進攝影機的拍攝範圍，一個勁兒地衝過徐導面前，在林勁與Vivi身前停了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
一切都靜止了。
這情景十分詭異。
從短髮女子唐突地穿越人群、衝進景裡乃至此刻，整個攝影棚一點人聲也沒有。徐導沒有嗔怒制止，工作人員沒有窸窣議論，好似只有林少人一人看見這女子，為她失禮的行徑大感震驚。
然而，林少人也從眼前的鏡頭裡注意到，林勁的神色起了一絲波動。
女子「呼、呼」的喘息聲像是傳進了所有人耳裡，接著，林少人就感到一滴清潤滴上臉頰。
又一滴。
下雨了。
就在這個念頭進入腦海時，女子開口說：「醫院來電，尹懷伊跳樓自殺了。」
林少人手上的鏡頭前，林勁嘴角微微顫動；鏡頭外，雨滴明快地落了下來。大顆水珠打上清晨泛著白光的世界。
林勁呼口氣，低聲問：「還需要我趕過去嗎？」
女子疲累的五官皺起，雙腳顫抖，失去力氣跌坐在地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雨更大了，嘩啦不成調地打上雨棚，在騎樓的人行道沿積出水攤。片刻，原本靜止的劇組突然清醒過來，叫喊著趕快收拾器材避雨。
場景裡，Vivi沒走，看似想伸手觸碰林勁，卻被徐導阻止。徐導沉默地搖搖頭，扶起地上擦著眼淚的短髮女子，推著她與Vivi快步避雨去了。
徒留林勁一人怔在大雨中。
林少人覺得徐導不是故意的，可他不懂他們怎麼耐得了這場景。
眼前全身溼透的男人，被前男友拋棄又獨留於世。他們怎能再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
林勁面無表情，彷彿靈魂被抽空，一瞬癱軟就要倒下。
林少人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林勁。
他扶住了他，於是那副心血皆空的身軀真的垮了下來。
大雨譁然，世界卻恍若寂靜，林勁流下眼淚，和著喧騰的雨水浸溼林少人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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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這張、用這張！這個特寫太棒了，你們看看那個側臉的弧線！」嚴苡緋激昂的聲音傳來，將林少人的意識帶回到現在。
「緋姊，我們是要發新聞，不是在拍寫真。正式一點的照片比較合適。」公關Kate說。
「可這張拍得很好耶，如果不出寫真書的話就浪費了。」嚴苡緋邊嚷著邊將林勁拉近身邊問：「勁，我們放這張好不好？我跟你保證，明天話題第一名就是你。」
林勁一臉柔和的笑，說：「Kate都說要正式一點的了，妳就尊重專業吧。」
「欸......你又來這招，根本吃定我。」嚴苡緋無可奈何，「好吧，就聽專業的，Kate，交給你們囉。」
Kate對林勁吐吐舌，無聲地感謝他的幫忙，雙手合十道謝著離去。
搞定新聞快訊後，接著就要正式上戲，林勁轉向林少人說：「今天就麻煩你了，第一次合作請多指教。」
「......也請你多多指教。」林少人反射般應道，怔怔地看著林勁。
雖說是第一次合作，但還會有第二次機會嗎？林少人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對眼前的男人念念不忘，為了見這第二面，他已經心焦地等了整整兩年。
兩年前全身冰冷的男人，如今笑顏歡快地出現在他面前。然而，透過手上的觀景窗，林少人卻感覺男人比兩年前更加地深沉，也更加更加地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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