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淩晨三點,來自官方的警報消息吵醒了唐黎。急促的警鈴撞擊著她的神經,她點開信息,內容是:不要擡頭看月亮。
與此同時,唐黎發現手機收到了幾百條來自陌生號碼的消息:夜色好美,看看窗外吧。
寒氣撫摸她的後頸,她背脊發涼,細思恐極。出於對官方的信任,她低頭關緊了窗簾,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向幾個親友打了個電話。
“……嘟——嘟——嘟——您撥打的用戶……”
沒有一個打得通電話。喪屍片、災難片的畫面從腦海里閃過,唐黎緊皺眉頭,手顫抖著,轉而發短信給他們,發送成功。
時間長得讓唐黎想起那天拉肚子,而有人正占著茅坑的抓耳撓腮感。她只好先搜索今日新聞,轉移一下注意力,也想搞明白怎麽一回事。
奇異的是,各大新聞媒體不約而同地沒有報道任何關於短信的新聞,最新消息停留在淩晨零點。唐黎還記得自己睡前看了一篇當紅明星的八卦。
社交媒體也詭異地平靜,沒有任何人討論月亮和窗外的景色,仿佛手機里靜靜躺著的幾百條陌生消息只是她的幻覺。
唐黎困惑地揉揉眼睛,不免以為這是一場噩夢,她抱緊沙發上的抱枕。
十分具年代感的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往常你特別喜歡這聲音,因為那讓唐黎回想起與外祖母生活的童年。
同樣寒冷的夜,天色低沈得可怕,雲獨占太陽的溫暖,徒留人間結霜。唐黎和外祖母睡在一翻身就咯吱響的硬床版上,雖然上面鋪了床墊,但仍使她感受到樹木的堅韌。
半夜她無故驚醒,渾身冒冷汗,外祖母心靈感應似的隨之醒來,關切地詢問你怎麽了。
借著奇異的亮的月光,她看見外祖母渾濁的眼睛,里面似乎藏著受污染的湖里瘋狂繁衍的藻類植物,她還看見泛黃的牙齒,隱秘地折射出無數窒息而死的魚的靈魂。
魚的靈魂。思緒從二十年前的夜里拉回一處單人隔間的小小魚缸,唐黎蹲在桌前,凝視著翻著魚肚的金魚。
它死了。
在唐黎看不見的時候,靜悄悄地,無人問津地,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吐出誕生以後吸入的第一口空氣。
它什麽也沒帶走,什麽也沒能帶走,什麽也帶不走。
只留下魚缸底石頭間的小顆粒,它身體排出的無用之物。
無端的,唐黎感到勇氣湧現。有股沖動催促她拉開窗簾,直視窗外的月光,但她沒有那麽做。
遲來的預感告訴她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危機四伏和安然無恙並存,如同冰冷的金屬和溫暖的水一樣矛盾而和諧。
唐黎不敢回房間,坐在沙發上,腳趾抓住空氣,如含羞草被觸碰般的蜷縮著身體。
別樣的情緒又出現了,無數個夜里悄然入侵她的大腦,比日出還準時,比大雨將下未下的雲層還要沈重。
茫然地哭泣,痛苦地展開身體,自責地垂下手。天花板在上升下降,時而離她遠去,時而拉回距離。那里仿佛有什麽她明知不存在的東西,她只是盯著、看著。
耳鳴突如其來,使唐黎想起火車到站鳴笛,車上的乘客風塵仆仆滿頭大汗,他們整齊劃一地舉起笛子,在她耳邊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地吹響。顯然他們基礎沒學好,技術不到位,被強行拉上崗位,因此笛聲聽起來像父母在餐桌上激烈地爭吵,幼童捂住耳朵閉著眼睛尖叫,盤子借著大人的手逃離到地面,只摔得粉身碎骨。
過了不知道多久。
像做了一場夢,唐黎無力地躺在沙發上空洞地盯著天花板的夢,她眨了兩下眼睛,發現這不是夢。可她疑惑剛剛是誰在控制自己的身體,因為她的靈魂似乎早已脫離肉體。
魚好像死了。
她爬起身查看小小的魚缸里小小的魚,它的確死了,又好像還存在那里。它存在那里,又好像從未活過。
至少唐黎看見了它的死亡,她想。可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一條觀賞魚在死前都沒有人來欣賞過,它的這一生算不算白來一趟?
如果一條觀賞魚打算利用自己的死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它的這一舉動算不算拼死一搏?
詢問意義是最沒有意義的意義了,唐黎想。心中默念幾遍網上學來的一句話:思考是虛假的,行動是真實的。
泄氣的自行車輪胎打上了氣,開始往前轉。別人踩一腳,它轉一下,別人用手剎卡住了它的線,它便停下。
你是輪胎,也是自行車,同時是自行車上的主人。唐黎捧起魚缸走進廚房,魚缸里的水晃啊晃,她怕溢出來,停下了腳步。
水還是那麽晃,冷意讓腳趾抓了一下地板,你發現你的手在抖。
它們時常不聽話,喜歡抖,像是不甘受你的控制。唐黎罵了它們一頓,全無成效,只好放棄。更加小心翼翼、緩慢地走著,到了廚房門口準備開燈,魚缸預料之中地摔碎、彈跳四濺、躺成一灘。
水浸濕唐黎的褲腳,那種黏膩的感覺比冬天的冷要曖昧。
叩叩叩,敲門聲鉆入耳朵。她疑惑誰這時候來打擾,時針滴答滴答地響,敲門聲也未再響起。
喵~
一聲貓叫穿過門縫,有股力量推著唐黎似的,鬼使神差的,她打開了門。一只彩虹色的貓蹲在門口乖巧地看著她。
彩虹鹿的傳說並不罕見,彩虹小馬更是風靡全球,彩虹貓卻是聞所未聞。
它四蹄踏雪,頭部雪白無一絲雜色,從脖子到尾巴呈現漸變彩虹,瞳孔因昏暗的樓道光線放大,彩虹包裹著黑夜,那絢麗的色彩被擠成細細的一圈。
唐黎警惕地張望周圍,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點人聲。不同尋常的信息和不同尋常的夜晚使她精神緊繃,不知為何,看見貓後唐黎稍微放松了下來。
貓的身上沒有項圈,又幹凈得不像野生動物。它仍舊坐在那里,企圖用濕漉漉的目光融化你的猶豫。她沒有融化,不如說她即將凝固。
但門上的抓痕和淒厲的貓叫迫使唐黎改變了主意。在她無奈又不耐煩的注視下,它跟回家一樣大搖大擺地跳上沙發,蜷成一團假寐。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唐黎揉揉眼睛,在浸濕的褲腳的觸感下走回臥室,躺在床上睡去。
第二天,唐黎驚異於自己莫名的安心和遺忘,仿佛看見貓之後一切都塵埃落定,無需擔心。她走到客廳,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不確定自己想看見什麽,一個都市傳說里的貓耳人?還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笑臉貓?
沙發上有個人坐著?唐黎眨了下眼睛,那只彩虹貓坐在那里,喵了一聲,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它甚至不會說人話。唐黎一直在等它通知她拯救世界或者她要協助它拯救世界之類的,遺憾的是,除了神奇的毛色,它表現得像一只普通的貓——不,事實上它也並不普通,沒有一只貓不是桌面清理大師。
也許它懂得察言觀色,知道這麽做會被趕出去。
這期間唐黎沒有出過門,家里的儲備糧還剩一周,一天一個泡面加點零食堪堪維持日常所需。加上貓的話,一周要去掉公共假期。電話從沒打通過,沒有人回覆信息。
每當唐黎靠近大門,貓就非常急切地來蹭她的腳,故意阻止她出去。在唐黎的認知里,貓是一種很玄乎的動物,而從科學的角度來看,一只足夠警惕和聰明的城市動物會在感知需要幫助或危險來臨前主動找個飼主,比如母貓即將臨盆。
更重要的是,原本她也是不到極限不願出門的死宅。
唐黎回頭看了一眼貓。她沒有摸過它,一種強烈的直覺遏止了她吸貓的沖動。但這種直覺不能阻止貓主動靠近唐黎。因此至今它的性別不明。
饑餓感如影隨形,扼住她的喉嚨,牽引她生命的線無限延伸,即將到達黑白無常的手心。
手機默認鈴聲響了一下。唐黎立馬打開手機,又一個陌生號碼發來信息:不要開門。這次沒有內容與之相反的官方信息。
她倒吸一口涼氣,不是為先前開門的莽撞舉動——當然,這也叫人害怕。而是她完全忘記了月亮的事。唐黎不記得回房間的時候有沒有看窗外, 也不記得如何入睡。
此時門鈴響了。唐黎猛的回頭看向貓,它是如何敲門的?用爪子嗎?貓直視著她,它的表情如人一般地透出無辜,能讓人一眼看穿的虛假的無辜。這點它也不像普通的貓。
叮咚叮咚叮咚,門鈴一刻不停地響,仿佛喪屍襲來,幸存者(即將成為受害者)抓住一線生機,祈求鄰居能善心大發;仿佛猛鬼來襲,怨氣沖天,只等替死鬼主動送上人頭;仿佛殺人犯終於出手,天時地利人和,準備送唐黎一個開門殺。
貓嚇得鉆進唐黎懷里,瑟瑟發抖的身體不似作假,真是一種神奇的生物。膽子大到敲開陌生人的門,住在家里的日子淡定如無風的樹,卻被門鈴嚇得炸毛。
門嘎吱一聲自己開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公寓的門不是木門,即使生銹也不會發出指甲撓黑板的響動。然而此刻唐黎無暇他顧,一道黑影立在那里,瘦弱的四只人手占據了本該是腿的位置,幾根觸手——唐黎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細數數量——張牙舞爪地拍打門框,鴉羽般的霧蓋著身體和頭部。貓趁她楞神脫手沖上前去,慘叫一聲被擊飛。
她第一次看見血肉撞上墻壁的樣子,彩虹的軀體爆開,粘在墻上,彩虹色的濃稠液體流出來,一股一股,像流不盡的山泉眼,其中盛滿死亡。
這究竟是什麽生物?
不等誰來回答唐黎,觸手擊穿了她的胸膛,她的臉由荒謬、驚愕、痛苦與絕望染成,最終成果色彩繽紛、不盡人意。
唐黎聽到人聲,聽到雜亂的腳步聲,聽到貓淒厲地叫,聽到盤子粉身碎骨前的臨終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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