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接龍/討論 - 愛情1──情劫

自幼時起，安容便隱約察覺自己並非尋常人。

一日作夢，她發現自己佇立於橋上。低頭望去，只見無數星宿熠熠生輝，彷彿流動的江河。

「星君。」

橋的彼端，一名身姿頎長的青年遠遠對她道：「我已在此處盼了三千年。這一世，你終究是要回到天上的。」

語調柔和，思念之情溢於言表。

安容望不清對方的面容，只覺一股熟悉的暖意在心中流轉。

──那人必定十分掛念自己吧。

＊

傳說靖國公嫡女安瑾嫿的誕辰之日，天現彩雲，各地均有祥瑞之兆，被坊間視為天仙轉世。

而那日，恰巧亦是庶女安容的生日。

兩人在同一時辰出生，分毫不差，然而由於安瑾嫿的母親、靖國公的正妻為當今聖上長公主，而安容的生母僅僅是一介婢女，因此「姊姊」的稱呼理所當然落在安瑾嫿身上。

儘管生於同一日，姊妹倆的待遇卻截然不同。

安瑾嫿從小養尊處優，且受到聖上喜愛，將北國進貢的綢布與首飾全數賞賜予她。

常人辛勤勞動一輩子也無法負荷的華貴名品，在安瑾嫿手中卻是玩物，膩味了便扔棄。

世人只知安瑾嫿面容絕美，知書達理，卻不知其性格驕縱，對於無法擁有的事物異常執著。

相較之下，安容的童年幾乎是在眾人的鄙視與輕蔑中度過。

「……那女人，不知使了什麼招，竟讓靖國公寵幸她，還懷上了。」

府內的閒言碎語總是止不住，尤其在天性八卦的婢女間更是如此。

「可惜，是女娃。」另一人道：「她作夫人的夢碎了吧？」

「雙腳一開，就想享盡榮華富貴啊……真丟人。」

安容抱著衣物經過時，恰好聽見了這段對話。儘管為母親感到不值，但是她清楚明白，世上有許多事無法靠嘴解釋。

母親當年是被強的，絕無妄想飛上枝頭作鳳凰一說。

產下安容後，她因沒有受到妥善照顧而落下病根，最終於安容七歲時辭世。

臨終前，她艱難地握住安容的手，道：「我的生命已然無望，可你……要將屬於你的一切奪回。」

安容沒有應承。她望進母親黯淡的眼中，卻只看見一片深不見底的執念。

「我曉得你不是凡人，因為我夢見了。」她母親道：「一條金龍親自護送你進入我腹中，並囑咐我好生看顧你。」

「娘……」

「答應我。」

安容微微一怔，心底泛起酸楚，低聲道：「好。」

母親放下心來，雙眼漸漸闔上。

對於親人的離世，安容並無感到強烈的悲傷之情，就連送母親最後一程時，也沒有落下一滴淚。

對她而言，生老病死不過是生命的階段，每個人最終都要化為星河中的一道光芒。

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她意識到自己與他人的確是不同的。

＊

十四歲那年，安容第一次在侍女的陪伴下參加上元節燈會。

她深知自己只是個襯托安瑾嫿的工具，因此安靜地跟在對方身後。

「好多人呀。」

「是啊，咱們可要為小姐好好物色幾位俊公子！」

「胡鬧。」

安瑾嫿走在前頭，語笑嫣然，舉手投足大方溫婉。她一身丁香色繁花宮裝，搭配雪青紗衣，身姿款款，蓮步輕移之間顯露出大家閨秀的柔美。

「小姐可好了，無論哪家公子都配不上！」

「呀，你快別說了。」

在歡聲笑語的映襯下，安容清雅的面容隱於暗影之中，神情淡然，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她出神地望著遠處絢麗的燈籠，心中浮起一絲熟稔與懷念。

好似，以前曾經在別處見過。

有人也曾像這般，為她點燃一整片星火──

「啊！」

她忽然痛呼一聲，原來是自己沒注意路況，撞上人了。

「萬分抱歉。」她連忙低頭道歉，那人卻只是瞥了她一眼，便匆匆離去。

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安容這才發覺自己與安瑾嫿等人走散了。

「千雪？如真？」她喚了幾聲侍女的名，卻沒有人為她駐足。

也許，他們並未發現她不見蹤影了吧。

安容沒有感到驚慌，反倒心生如釋重負之感。她慢悠悠地隨人群向前行，瀏覽著江畔的花燈。

受到人群愉悅及幸福的氛圍感染，她走了一會後，不禁在堤岸旁停下腳步。

此時，她看見了一名少年。

說不上有什麼不對勁，或許是他冷靜的情緒與人們格格不入，又或許是他確實生得出色，她下意識走近了他。

「元宵佳節，為何公子神情卻是如此？」

話一出口，她便明白自己唐突了，然而那少年卻沒有斥責她的無禮。

「故人於前年的此日歸去，我實在無法如他人一般歡欣。」少年道：「姑娘又為何隻身前來燈會？」

安容道：「我與家人失散了。」

說出「家人」一詞時，她顯得有些彆扭，但是她不欲向少年透露太多關於自身的資訊，便打住不解釋。

少年頷首，清冷的目光聚焦在安容身上。

「既然都是孤身一人，不若一起賞燈吧。」少年既沒有問她是如何與家人走散的，也沒有詢問她的身分。

安容舒展了眉眼，輕聲道：「好。」

於是二人坐在遠離人群的河堤上，一面欣賞遠方的燈火，一面談天。

他向她聊起理想與故友，又道自己不喜被家族束縛，只願與摯愛共度一生。

安容配合著少年的話題分享觀點，卻鮮少說起己身之事，唯一提到的只有年幼時那奇異瑰麗的夢境。

常人若是聽見，怕都要嘲諷她愛做白日夢，少年卻微笑道：「如此說來，你並非普通人了。」

「大概吧。我總感覺，有一天我會回到那兒。」說這話時，安容也朝少年微微一笑。

足足聊了一個時辰，安容瞅見安瑾嫿被簇擁著往回走，才起身向少年告別。

「相逢即是緣分。」少年輕輕拽住她的袖口，隨即又在禮節的驅使下鬆開，「不如，告訴我你的芳名。」

「敝姓安。」安容簡短道。

少年彎起唇角，露出一對虎牙，「謝謝你。」

剎那之間，安容只覺得周圍似乎被少年的笑容所點亮，一片通明。

＊

四年後，安瑾嫿年方十八，正是適婚年齡。

京城的青年才俊紛紛登門拜訪，卻全都被靖國公駁回，直到尚書府的次子薛元復親自上門。

說到這薛家，除祖上三代均任朝中要職外，其品格亦是出了名的清廉公正，且樂善好施，極得百姓愛戴。

尚書長子薛元朗為避免引起聖上猜忌，下娶和州刺史之女為妻，夫妻生活和諧美滿，為世人所稱羨；次子薛元復則以能文善武聞名，加之其外表俊美無儔，性情清冷，令許多少女芳心暗許。

薛元復上門向靖國公求娶那天，揚言非安瑾嫿不娶，傷透了一眾少女的心。

靖國公心中早有盤算，此時正是瞌睡送枕頭，因而立即答應了薛元復的提親，只是有一個條件──庶女安容必須作為側室陪嫁。

其箇中原由，乃是安瑾嫿自小身體有恙，孕育子嗣困難。

薛元復不知，然而為了娶得安瑾嫿，遂同意立安容為側室。

出嫁當日，打扮妥當的安容由側門被抬入新房。由於側室不必行六禮，是以她便靜靜坐在房中，等待那素未謀面的夫君。

直到天明，薛元復依舊沒有到來。

大婚過後，安容被象徵性地安排到偏院居住，除了侍奉的兩名侍女外，她幾乎沒有見過其他人，可謂變相軟禁。

過了一段時日後，安容才由其他人口中聽說薛元復十分愛慕他的正妻，而被外人問及為何非安瑾嫿不娶時，他娓娓道出了兩人過去在元宵燈會的邂逅。

「那時我便想，倘若世間有如此女子，必要娶她為妻。」

那時安容才知道，薛元復正是當年燈會上的少年。

只是時光荏苒，兩人終是錯身而過。

安瑾嫿對才貌雙全的薛元復一見鍾情，並沒有否認邂逅的說法，而是延續了這美麗的錯誤。

相較之下，坊間關於安容的傳言卻不甚悅耳，有人說她貪圖富貴，沾了姊姊的光強行嫁入薛家；也有人說她與母親相同，都喜歡利用詭計迷惑男人。

當安容以為自己能忽略這些謠言，安靜地在偏院度過一生時，上天卻無意放過她。

「……聽說了嗎？薛夫人安氏不能生育。」

「什麼？竟有這等事？」

「所以呀，才讓庶出的妹妹一同嫁入薛家。」

不知是誰散播的流言，安瑾嫿頓時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對象。她自尊心受創，鎮日待在房內閉門不出，以淚洗面。

薛元復心疼妻子，立即命人查出洩密者。

府中下人動作極快，用不了數天便揪出一位名為婉雲的侍女。

「冤枉啊，大人！」婉雲素來愛嚼舌根，某日不經意發現安瑾嫿的祕密後，便與要好的侍女們分享，誰知竟不慎傳出。

她意識到自己鑄成大錯，又見男丁手持木板立於一旁，心下慌亂，頓時口不擇言道：「是……是小夫人告訴我的！都是她指使的！」

小夫人正是側室安容，薛元復當下怒極，領著一眾人前往別院興師問罪。

彼時安容正在讀書，見薛元復領人前來，雖然心生不祥，卻仍從容起身應對。

「流言，」薛元復冷聲道：「是否是你傳出的？」

安容早先便知曉安瑾嫿不育之事，可她並不想引起風波，因此從未對任何人提過。

「妾身不知。」

「一派胡言！婉雲可是已經承認了！」薛元復身旁的侍者怒道。

「若婉雲的說詞能作為證據，妾身的為何不行？況且妾身從未與那位名叫婉雲的侍女說過話，大人稍一探察便知。」安容低著頭，不卑不亢道：「沒有行過的事，妾身絕不承認。」

興許是她沉著的態度超出眾人預想，一陣沉默後，薛元復意識到自己被怒火沖昏頭，行為過於無禮，便道：「我會再查查。」

豈料婉雲為了脫罪，仍一口咬定是安容指使，但是在沒有更多證據的支持下，薛元復認定安容並非主使者，事件於是不了了之。

安瑾嫿從小便不待見這位庶出妹妹，聽聞緣由，更一心認定是安容所為。

自此，兩人算是結下了樑子。

＊

流言平息過後，薛元復不時往偏院走動。起先只是出於夫君的責任，關照一下這位被冷待許久的側室，後來卻經常與她攀談。

薛元復發現安容的性格沉穩溫厚，學識淵博，且言談中妙語如珠，即使聊上一整天也不覺煩悶；同時，安瑾嫿的缺點亦逐漸顯露。她善妒、愛慕虛榮，對薛元復有著不尋常的控制欲，時常令他感到窒息。

隨著薛元復與安容情感漸深，安瑾嫿的妒意也一天比一天強烈。

她憎恨自己無法生育，更恨夫君的心漸漸轉移到其他女子身上。

「夫人，大人與小夫人合房了。」

一日夜晚，當薛元復反常地未從偏院返回時，安瑾嫿已嗅出一絲不對勁，隨後侍女的話更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默然片刻，藏在寬袖下的手悄然握緊。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侍女擔憂地望了她一眼，依言退下。

環視著空蕩蕩的婚房，安瑾嫿咬住下唇，喃喃道：「那不行……」她舔了舔唇上冒出的血珠，眸中透著一股子黑，「我得想個法子……」

眼角忽而瞥見帳幔低垂的床鋪，她一怔，緩緩露出一抹扭曲的微笑。

＊

五月半的傍晚，安容剛賞完花回到房間，喝了侍女為她準備的安神茶，忽感全身燥熱不堪。

她褪去衣物，躺在床上細細呻吟著。

原以為是風寒，朝門外喚了幾聲，久久無人應答，她便昏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被一陣晃動喚醒。下身黏膩不堪，一人伏在她身上賣力撞擊著。

「嗯……」

恍惚之間，她似是看見了薛元復刀削斧刻的側臉，不禁挺身迎合。

男子喘著粗氣，不一會便在她體內釋放。濁液順著光裸的大腿流下，亦浸濕了潔白的襦裙。

她沉浸在快感的餘韻中，男子則再度翻身而上──

「你們在做什麼！」

半掩的門忽然被推開，而伴隨著怒吼聲出現的，是薛元復那張驚愕與憤怒交織的臉龐。

安容被這陣混亂的呼喊聲喚醒，勉強回過神，才驚覺壓在自己身上的男子並非薛元復，而是府中的下人。

她只覺渾身竄過透心涼意，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你……」薛元復深深吸了口氣，背過身去，聲音冷冽得可怕，「穿上衣服吧。」

安容無力地推開男子，手腳麻木得不像她自己。

她被暗算了。

此時陌生男子注入體內的暖流彷彿毒素一般，使她感到汙穢不堪，甚至湧起一股作嘔感。

「你有什麼想解釋的嗎？」薛元復尖銳的目光觸及她時，她瑟縮了一下。

──好髒。

「我……」

看著凌亂的床鋪與被褥，安容選擇將話語吞回腹中，明白再怎麼解釋都是無用。

「沒有。」她垂首。

＊

安容與下人通姦的醜聞在府中傳開，事情迅速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送你去深山的佛堂吧。」薛元復對安容道：「我不會與你解除婚約，也會假作這一切不曾發生過。」

被夫家休棄的女子幾乎等同於判處死刑，何況安容還是不被重視的庶出子女，回到本家的下場可想而知。

安容攥緊了衣角，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又多了一道傷痕。

不同的是，這次是傷她最深的。

「好。」她終是應允了。

薛元復，大概是她這輩子的劫數。

一旦落入，便萬劫不復。

＊

半年後，安容患上絕症，日日咳血。

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虛弱，最後只能躺在榻上，連用膳都需要別人服侍。

「小姐，已經查清了。那日被下藥的確是夫人所為，藥販的來歷也查到了。」

由靖國公府遣來的侍女冬祿是唯一體貼她之人，這些年來始終都隨侍在側，不離不棄。即便經歷了通姦醜聞，她也深信安容是無辜的。

自從安容到寺廟生活後，冬祿一直在外奔走，盼望能還主子一個清白。

皇天不負苦心人，時隔六個月後，冬祿終於掌握了安瑾嫿陷害安容的證據。

安容聽罷，卻只是苦澀一笑。

「無妨，我並不是沒有想過為自己辯解，只是……思及我已被玷汙，便沒有顏面再回到他身邊。謝謝你，就讓我靜靜離去吧，別再打攪他。」

「小姐……」

冬祿聲音微顫，道：「您何出此言？大人當初不是心悅於您嗎？若聽聞您是被用計陷害──」

「別說了，我心意已決。」安容咳出一口血，肺部猶如被撕裂一般痛苦，「我只想託你將這封書信交給大人。」

她顫顫巍巍地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冬祿接下信，再也忍不住悲意，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滑落。

「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安容安慰著她，冬祿卻哭得更兇了。

＊

數日後，當安容自病痛中解脫時，她的魂魄亦得到了昇華。

她再度來到那座橋上。

「渡情劫……還真是累人。」她垂眸望向足下的璀燦星河，神情漠然，眉間卻挾著一絲惆悵。

「星君。」

青年仍站在橋的另一端喊她，溫潤如玉的聲音清楚傳入她耳中：「我守候在此千年，只為等你。」

「曉得了。」她朝他微笑，「我這不是回來了？」

離開橋以前，她最後向下方望了一眼。

沒有看見薛元復的正面，只看見他佝僂的背影，像老了十幾歲似地，手中仍捧著她生前交給他的最後一封書信。

罷了，世間情愛，不過轉瞬即逝。

她再無留戀，旋身往橋的盡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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