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
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經決定僱用她了?
那一刻,艾為禮腦海中閃過了這一輩子看過的所有關於獨身女性的社會新聞標題——她突然意識到,自從走進這間店以後已經快十分鐘了,店內始終只有自己和眼前的男店員而已。
在這麼偏遠的地方,如果發生了什麼事的話,她甚至可能連上新聞的機會都沒有。
「抱歉,抱歉,我有點太激動了。」
當艾為禮忍不住後退半步的時候,那男人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神色,忙舉起手,笑著說:「我廣告貼出去很久,都招不到人,突然有人來應聘,真的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是感激妳都來不及。」
不給艾為禮一個考慮的機會,他已經蹲下去,消失在了收銀台後;只有他的聲音還在繼續迴盪:「我名叫潘德,妳叫我阿潘就好了。因為一直招不到人,我和小T——喔,就是這邊另一個店員啦,是和妳交班的——每天都要連續上班十個小時,店也不能開滿全天的⋯⋯欸,奇怪,去哪裡了?總之,能招到第三班真是謝天謝地,啊,找到了!」
什麼?
艾為禮來不及問,只見從櫃檯後忽然伸上來一隻手,「啪」地一聲,將一串鑰匙拍在了台面上。
她看了看鑰匙,又看了看櫃檯後站起來的男人,不明所以。
阿潘把鑰匙推給了艾為禮,指了指店裡的天花板,笑著說:「我和小T都住鎮上,便利店老闆也還有幾棟地產,所以平時用不到這家便利店樓上的屋子。既然妳沒地方住,就給妳用吧,反正鎮上每年都有很多人搬走,根本租都租不出去。妳要不要現在上去看一下?看完之後,我今天就可以幫妳做一些培訓了喔。」
僅僅是自己一時興趣、隨口問了一句話而已,艾為禮也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就像疾風驟雨一樣,既沒有給她一個反應的機會,也沒有給她一個反悔的機會——幾分鐘以後,她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惠家便利店」的最新員工,負責每天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二點的班。
不過,反正她也沒有地方可去⋯⋯以前住的公寓退掉了;艾為禮活了二十幾年,所有的人生與家當,此刻都濃縮在自己車子的後備箱裡。
再說,樓上的屋子儘管長期無人使用,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只要打掃一下就好,艾為禮實在沒有什麼不滿意。小鎮上的超商工作看起來好像很清閒,雖然薪水低,勉強擠一擠也還可以繼續交月供,保住車子——換言之,除了留下來暫且做幾個月店員、想想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麼辦,她好像沒有多少選擇。
「艾為禮?妳名字很奇怪欸,」果不其然,阿潘也在問過她名字之後,作出了與大多數人一樣的反應。「妳之前做過超商工作嗎?」
「沒有喔。」
「那妳之前是做什麼的?」
「坐辦公室的啦,」艾為禮給了一個她能給出的最含糊的答案。她一邊說,一遍將那一件薄薄的、塑料般的藍色店員馬甲穿在身上,幾乎可以觸摸到此前不知多少穿過它的人的體溫。
「怎麼會不做了?」阿潘問話的時候,眼睛喜歡直直地盯著人。他臉上總帶著笑,嘴裡總露著一排牙,每一顆都很大。「妳家裡有人知道妳在這裡嗎?」
艾為禮條件反射式地直起了後背,說了一聲「當然,知道的」。
「妳男朋友會不會不喜歡妳獨自出來工作啊?妳家不在這邊,妳不回去,不會有問題嗎?」
艾為禮壓下了忽然湧起的、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不舒服——她不知道被人說過多少次「太敏感」、「想太多」,因此只是勉強笑了一下,應付說:「我沒有男友。」
說完她就後悔了。說有的話,更安全一點吧?
「喔,」阿潘點了點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商超也沒什麼複雜的,妳看起來一副讀書很好的樣子,應該沒問題。」
好像怕她知難而退一樣,他又趕緊說:「最主要就是交班時點鈔、投庫之類的程序⋯⋯喔,我先教妳用收銀機好了,妳來這邊,我演示給妳看。我們店沒有那麼先進的電腦啦⋯⋯」
艾為禮與他隔著一兩步的距離,伸長脖子,看他演示了一遍怎樣操作那台老舊收銀機,又自己試了幾次。等她差不多上手了,阿潘又從櫃檯下掏出一個交班本,翻開給她看要紀錄的事項——「我交妳班的時候,會在這裡寫上金額⋯⋯」
門口鈴鐺叮地一聲,被撞響了。
她現在可是店員了——懷著幾分新奇感,艾為禮立刻抬頭,說了聲:「歡迎光臨!」
門外夕陽塗抹開一片暖紅金色,濃郁得近乎沉重,彷彿快要腐敗的水果所散發出的輕微酒氣,令人覺得若是碰到了,自己也會被其所浸染一樣。
從一片沉厚金黃的暮色中走進門的客人,一開始只是一個剪影,直到她走進店裡,身形模樣漸漸清楚起來,艾為禮才發現原來是一個大著肚子的孕婦。
「⋯⋯妳交班給小T的時候,收銀機裡只放個一千塊零錢就好,其餘的要做好帳,放入保險庫⋯⋯」阿潘大概是培訓得很認真,沒有抬頭招呼,仍然點著本子繼續說道。
那孕婦看也沒看兩個店員,面無表情地走入了貨架之間。
她看起來至少也有八個月了,四肢乾乾瘦瘦,面色枯黃難看,唯獨肚子卻鼓脹高挺,肚皮上還攀爬著曲虯密集的青色血管。
艾為禮之所以連血管都看清楚了,是因為那孕婦穿了一件紫色緊身短袖衫,衣服裝不下肚子,被撐得卷了起來,露出了一小半灰青膨脹的皮膚。
懷孕時穿這樣的衣服,會不會不舒服啊?
她升起的念頭很快又被阿潘的講話聲給驅散了,把艾為禮的注意力拉回了培訓上:「然後,妳要把這幾個計算結果紀錄下來⋯⋯」
艾為禮為自己短暫的走神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聽了一會之後,忍不住說:「還蠻複雜的,我用手機記一下——」
「叮噹」一聲,門口鈴鐺又響了。
她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了看。這一次不是有客人進門;大概是剛才那個孕婦沒有看到想買的東西,所以很快就又空著手出去了——不對,等等。
艾為禮猛地重新抬起頭,動作之快,甚至令她聽見自己頸骨「磕」地一響。
再稱呼那個乾瘦女人為孕婦已經不適合了;因為她不僅是空著手,她此時還空著肚子。
她的小腹平平扁扁,紫色短袖衫像腸衣一樣緊緊包裹在她身上,腹部沒有一點起伏;看起來,她只不過是一個癟癟瘦瘦的普通女人而已,別說懷孕了,好像連飯都有很久沒吃過了。
難道說,店裡還有另一個恰好也很瘦、穿紫衣的女人,讓她誤會了?艾為禮急忙看了一圈,但是便利店只有這麽大而已,除了那個已經走至門前的孕婦——還是該叫她「前孕婦」?——店內哪處貨架旁也沒有浮著多一個人頭。
「喂,妳在聽嗎,」阿潘終於抬起頭,叫了艾為禮一聲。「妳在看什麼?」
艾為禮驚了一跳,再轉頭去看那肚子平平的孕婦時,後者已經走出門不見了。
她剛才看到的是怎麼一回事?
該怎麼跟阿潘說⋯⋯不管誰聽見,都會以為是自己精神有問題吧?
「我⋯⋯我好像是眼花了,」艾為禮還是不死心地想要試一試,「你看到剛剛那個客人了嗎?懷孕⋯⋯唔,進門時是孕婦的那一個?」
「什麼叫進門時是孕婦啊,」阿潘又笑了起來,面上肌肉高擠起來,兩個小黑孔似的眼睛從頰肉深處盯著艾為禮。「難道出門就不是了嗎?不知道啦,我剛才沒有抬頭,沒看到妳說的客人。」
假如進門時小腹扁平,出門時衣服鼓鼓囊囊,還可以懷疑是不是遇到了順手牽羊的顧客;可是反過來算是怎麼一回事?
總不成是那女人在進店的幾分鐘裡,去後面把孩子生出來了吧?
艾為禮懷著狐疑——主要是她很難相信,自己會把這種顯而易見的事看錯——去店後轉了一圈;她剛剛作為客人走過的地方,如今作為店員走過的地方,到處都是空空蕩蕩的,理所當然地,並沒有一個被產下來丟掉的嬰兒。
當然,她也沒有覺得自己真的會找到一個渾身血跡、安安靜靜的嬰兒。
也許是這幾天變故太多⋯⋯她先是一怒之下辭掉了一直夢寐以求的工作,被切斷了後路,又離開了生活好幾年的城市,在路上漫無目的地開了兩天車⋯⋯自己的神經一定已經不知不覺過載了吧。
阿潘沒有怪艾為禮心不在焉、聽到一半就跑到店裡轉來轉去。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裡,他自己又領著艾為禮將店面走了一遍,示範怎麼排放貨架商品,如何往冰櫃中補充貨品,又講了一些清潔要求和注意事項,最後說:「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如果妳有比較緊急的情況,就打電話給我,或者等交班的時候問小T也可以⋯⋯妳還有什麼問題嗎?」
等艾為禮搖了搖頭以後,阿潘往店外看了一眼,吐了口氣,放鬆下了肩膀。
「原來天色都黑了,」他輕輕鬆鬆地說,「妳今晚先休整吧⋯⋯明天下午五點,一定,一定要準時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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