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之人 | Penana

一桿筆如刻刀般，在紙面蒼勁有力地龍飛鳳舞幾行報告。字跡鏗鏘有力卻也意氣風發，雖慷慨激昂卻也含蓄內斂。雖然本人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可是親近的人都知道她有稱其為英雄也毫不愧對的鋼鐵意志。

雷哲一直很佩服這樣的奧蘿拉。她那堅強與俠氣早已滲透進她平時的一言一行當中。

奧蘿拉坐在一塊大巖石上，就著撕下來的衣服下擺的布蘸著墨水寫報告。墨水是從王城帶來的，已經所剩不多。

“這次任務有點棘手呢。”挨著她肩膀坐著的雷哲瞥了眼報告的內容，隨口感嘆了一句。“既然是王命，就沒有不完成的選擇。”她冷靜到有些冷酷的聲音回答。這或許不符合一個騎士對王子應有的態度，不夠恭敬。可是雷哲知道，她只是不善表達，且嚴於律己而已。

不過是要找回被偷走的水晶冠——那東西雖然的確是件價值連城的寶物，但一直封印在王宮的某處，無人問津。就連雷哲王子自己都時常想不起自家的這個沒有存在感的寶貝，他暗中有點驚訝小偷是怎麽發現了這東西、還把它偷走的。

王宮中的寶物和強大魔法道具數不勝數，哪怕這一件被人偷了，不也無妨？

更何況翻閱了相關資料，雷哲看得出拿到水晶冠的人來自一個貧苦地區，他一定是被逼無奈才來偷東西吧。

“這並非錢財的問題，而是事關尊嚴。”看得出雷哲對此事並不認真，奧蘿拉冷下來聲音提醒他，“國王陛下應該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威，是不可逾越的規則。”

“哈哈，我倒是覺得讓人們安居樂業才是最重要的規則啊。這頂水晶冠，與其放在國庫裏落灰，還是給一家人換來飯食更有意義。”這話一出，剛才還義正言辭的奧蘿拉有些尷尬地撇開視線沈默下來。她把寫好的報告卷起來，不經意間揉搓得那塊布起皺褶。

“對我來說，奧蘿拉現在好好地活著，在我眼前，這重要多了。”雷哲說這莫名其妙的話並不是想向她獻殷勤，而是多少帶些安慰意思的，發自內心傾訴自己的想法，“就算要為了正義和尊嚴而戰，前提也是人還活著呀。”

“不如說，我覺得想要活下去的意志才是最高貴、最正義凜然的。”

奧蘿拉在一旁悄悄凝視雷哲的側臉。那個和自己年紀相差無幾的年輕王子，此時仍舊表情柔和地眺望遠方的村莊。他總是如此溫柔，卻又過於溫柔。

你總是太寬容了。

奧蘿拉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善良的王子沒有立即處死偷盜走王子的東西的自己，還對她說“一起來為正義而戰吧”。

低下頭，奧蘿拉註意到自己腰間掛著的小小掛飾。那東西造型簡單又小巧，但識貨的人看得出它價值連城。那本是數年前去貧民窟附近視察的雷哲王子的東西，當時饑渴得暈頭轉向的貧民窟女孩膽大包天偷走了它，但很快就被護衛們發現，差點當場被打死，卻被雷哲王子命令停下，還把掛飾送給了她。

就是因為你這麽寬容，我也要更冷酷一些。

因為貧民窟出身的女孩子奧蘿拉，知道生存競爭有多麽殘酷。

如果說為了正義而戰，那感激留她一命、甚至還把她收留到王宮的雷哲王子，保護他，就是奧蘿拉的正義了。

為了保護別人、為了正義而戰，真是聽上去就分外美好漂亮的理由。奧蘿拉想要一個這樣美好的理由去戰鬥。而不是在泥濘和灰土中難堪地掙紮，為了搶一點面包屑，尊嚴和榮耀都踐踏在腳下。

水晶冠在一雙滿是灰塵、骨節分明的手中發出內斂但奢華的光。

男人的眼睛被照射得閃閃發亮。

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的巖柱群，看沒有別人在，再次把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桂冠，還用臟兮兮的袖子擦了擦水晶的表面。雖然理所當然地越擦越臟，但水晶的光澤還是遮不住。

“……我沒有錯。”

那水晶的純粹光輝讓人忍不住自省。男人喃喃自語，想要抹去心中的愧疚。那位過路的旅人把這東西送給他這個素不相識之人，還誠實地說出了它的來歷。的確這事情怎麽想都可疑，可是想到家中病重且又饑又渴的孩子，並不是一時的鬼迷心竅，男人一咬牙，下定決心收下可疑的贓物，為了哪怕能多生存一秒。

這鋌而走險，說不準會有個好結果。

男人抱有這樣的幻想。

雖然他從不會思考人活著的理由，也不會思考人要為什麽而戰，掙紮生存也是他的本能。

這掙紮，在奧蘿拉看來十分醜陋不堪，卻在雷哲眼中美麗無比。

這算是傲慢嗎？

風呼嘯而過，並沒有回答這個疑問。

雖然打扮得比平時略顯樸素，雷哲的舉手投足中仍舊散發著不經世事的貴族氣質。窮苦的村莊裏，面黃肌瘦的路人們時不時瞄一眼他，心中盤算著能不能搶走他華貴的袍子或者掛著的裝飾品，換來今天的飯食。

但他們立刻就打消了主意。傻乎乎的獵物旁邊，守著露出獠牙的兇惡野獸。那實在是一副太符合“惡犬和闊少”這個主題的畫面了。只要奧蘿拉眼神一掃，原本惡向膽邊生的路人就發著抖縮起了脖子。

就算自己被當成護主的惡犬也沒關系。只是，希望大家能知道雷哲王子是真心為人民著想的。

他是自己在泥裏仰望的存在。但並非太陽那般發出強烈熾熱的光，而是更像月亮，有些朦朧的好意的光輝如此清澈純潔。

對了，就如同水晶一般。

感受不到這兩個人的組合的氣質的只有尚且還不關心生存的小孩子們了。他們笑鬧著，光著腳，或者有的孩子穿著破破爛爛的鞋，跑過大道，掀起一片塵土。

“……啊！”

小孩子和雷哲擦肩而過，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一個趔趄。

“小心。”奧蘿拉先出手扶住了雷哲，再伸出一只手撈起險些摔倒的孩子的手臂。

跑在前面的幾個孩子連頭都沒回，跑遠了。

“等等、等等我！”奧蘿拉拉起來的孩子焦急極了，伸長脖子朝跑掉的孩子們的背影喊。可是沒人理會。

奧蘿拉一皺眉頭。

“小朋友，你還好吧？”雷哲察覺她想說教孩子對雷哲尊重一點，慌忙半蹲下來直視孩子的臉，親切地問他。

那孩子這才註意到雷哲和奧蘿拉，沒什麽神采的雙眼轉過來，膽怯地回看雷哲。他蒼白的臉似乎更加沒了血色，身體顫抖不知道是因為發冷還是害怕。

“對、對不起……”孩子怯生生地小聲說道，眼神經不住雷哲坦率的視線，躲躲閃閃。

“殿下，你離遠一些。”奧蘿拉插入了兩個人的對話，站在兩人中間。

看到表情冷酷的奧蘿拉，孩子發起抖，抿緊嘴唇，好像要被嚇哭了。

她並不是覺得這孩子身份低賤不配接近高貴的王子，雖然或許這情景看起來是這樣。

雷哲也露出憂慮的神色，思考了一會在懷裏找起了東西。

他也註意到了。這個孩子臉色很差，不止是因為營養不良，也因為他生了病。

鐵銹味在鼻子周圍揮之不去。

雷哲不適應空氣中充滿這種味道。雖然他從小時候起就在國王命令下經常視察各地，見過了各種各樣的人們的生活，當然也見過環境惡劣的，但還是有些為此處的氣味感到吃驚。

已經多久沒有見到這麽糟糕的生活環境了？讓人想起和奧蘿拉相遇的那個貧民窟。

奧蘿拉倒是沒什麽感想，比起震驚中的雷哲，她對這種環境司空見慣——不如說她覺得這裏生活條件算是沒那麽差的了——她迅速掃了一眼這間屋子的擺設，判斷這裏住了貧苦的一家人。

孩子咳嗽了幾聲，弓起背痛苦地縮成一團。

雷哲想去撫摸孩子的背，奧蘿拉制止他。

走到幾步遠外靠著舊水泥墻的孩子身邊，奧蘿拉蹲下來看這孩子。她其實沒有湧起什麽同情心。雖然孩子生著病又饑又渴，但奧蘿拉在貧民窟的“家人”死去時大多臉色比這孩子要淒慘得多。奧蘿拉甚至能判斷，沒什麽意外的話，這孩子還能活半個月左右。

奧蘿拉不會覺得自己這麽想冷酷。至少在遇到雷哲之前。因為這個世界一直是這樣在弱肉強食中運轉的。

但就算現在，察覺到背後雷哲投來擔心的目光，奧蘿拉也覺得自己的“冷酷”才是正確的。雷哲的溫柔還是太過無力了。他站在高貴之人的立場上對民眾們的同情，甚至因為太傲慢而有些刺痛人。

奧蘿拉無意地嗅了嗅充滿鐵銹味的空氣。這裏是個廢棄的工廠車間，是這個孩子和他此時不知去向的家人的家。

“你見過有人拿著透明的石頭嗎？是個形狀奇怪的環。”奧蘿拉這話形容的是水晶冠。一瞬間雷哲疑惑奧蘿拉形容的方式，但很快回過神察覺她這麽說是因為那孩子很可能既不知道水晶是什麽，也沒有見過頭冠。

孩子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奧蘿拉把手中拿著的一塊幹巴巴的黑面包塊塞到孩子手裏。原本在墻邊縮成一團的孩子看著黑面包眼睛發亮，咳嗽得更厲害，猶豫了幾秒，突然猛地塞進嘴裏大口咀嚼。

那是奧蘿拉從一開始的那群孩子們手裏搶來的。那塊黑面包原本是生病孩子的，卻被一群孩子搶了去。

奧蘿拉幫孩子搶回來黑面包，卻也不是出於善良，而是想要套出情報。她沒有去給孩子買一塊新的面包，也阻止了雷哲這麽做。

把東西還給原本的主人是正義，但把不屬於一個人的東西贈送給那個人，奧蘿拉覺得有失公平。

我的確很冷酷。

雖然心中也對自己得出了如此評價，奧蘿拉卻沒有改變態度的意思。她還是那麽冷漠地看著面前一邊咳嗽一邊艱難咽下黑面包的生病孩子，靜靜等著孩子有可能的情報。

孩子狼吞虎咽，時不時仍舊怯生生地打量面前的騎士。

他應該嗅得出面前之人和自己同樣出身悲苦的氣質。但不知道他是否會覺得奧蘿拉比自己幸運。

“透明的……水晶……我、我不知道。”艱難咽下黑面包，孩子囁嚅著說了這樣支離破碎的話。

“我、我要睡覺了……你們不要在我家……”甚至還用沒什麽力氣的手推奧蘿拉，想趕他們走。但他推不動，很快氣喘籲籲著咳嗽。

“走吧。”

奧蘿拉知道自己身後的雷哲一定露出了不忍心的表情。可她當然不會多做停留，轉身就走。

雷哲猶豫了一會，匆匆向生病孩子留下幾句安慰的話，跟著奧蘿拉離開了這個廢棄工廠。

擡頭看灰蒙蒙的天空，雷哲覺得心情壓抑起來。他跟上走在前面的奧蘿拉。

雷哲當然不會指責奧蘿拉冷血無情，他知道奧蘿拉比自己更清楚這地方人們的心情。正因如此，她並不會對那個孩子施以廉價的同情。

可是雷哲覺得奧蘿拉一定不是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只是她覺得這想法幫不到任何人吧。

這也是一種善良。

轉了個彎，兩個人躲藏起來。不一會那孩子就跌跌撞撞地飛奔出去。

雷哲和奧蘿拉對視一眼，悄悄跟在孩子身後。

巖山群當中，拿著水晶冠的男人來回踱步。

就算拿到了據說是從國庫中偷出來的寶貝，要怎麽賣出去也是個問題。想到自己的孩子還生著病，男人覺得自己愧對那孩子死去的母親，神情越來越焦急，踱步的時候不註意，肩膀狠狠撞在巖山上。

“爸爸！”男人正揉著肩膀蹲下來，生病孩子大喊著跑來。

才跑到男人面前，孩子就腿拌在石頭上，狠狠地摔了。

男人扶起孩子，孩子眼淚汪汪看著自己沾血的膝蓋，哇地哭出聲。

這哭聲讓男人也一下子表情扭曲。但他忍著，安慰自己的孩子。

無論怎麽哄那孩子也還是哭個不停。慌亂中，男人想起了自己手裏的水晶冠——仿佛惡魔教唆了他什麽——他鬼使神差地，把水晶冠戴在了孩子頭上。

或許這樣能夠安慰哭泣中的孩子。

為什麽男人會產生這樣愚蠢的想法呢。

巖山群後的奧蘿拉和雷哲目睹了眼前這一光景。

在場的人誰都沒想到接下來的光景。

孩子停止哭泣，目光呆滯，當場頓住。以為孩子沒事了，男人松了口氣，伸手想要拍拍孩子的肩膀——卻被孩子狠狠地咬住了手臂。

男人慘叫起來。

那根本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在躲起來的奧蘿拉和雷哲看來，幾乎只是眨了個眼睛情況就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

他們兩個來不及跳出來，戴著水晶冠的孩子就突然兇猛得如同怪物，發出野獸似的咆哮，張大嘴——那嘴張大得仿佛不應該長在人類臉上——一口咬下去，男人的手臂發出骨頭斷裂的聲音，前半截噴血，掉在怪物的嘴裏。

變成怪物的孩子突然力氣大增，如字面意義地吃自己的父親。

“奧蘿拉！”雷哲跳出來焦急地喊。不用他多說，奧蘿拉點點頭跳出來，抽出背後背著的劍。一下砍斷了男人被怪物咬著的上臂。

男人噴著血倒在地上，眼神迷離。他雖然下意識地看向奧蘿拉，但他顯然沒有思考能力了，只是呻吟。

原本是個生病孩子的怪物被奪走了食物不滿地吼叫。奧蘿拉沒有多說什麽，也當然毫不猶豫，揮劍砍在怪物臉上。

怪物吃痛叫了起來，轉過來撲向奧蘿拉。

雷哲跑到倒下的男人身邊。可是他對已經瀕死的男人無能為力，徒勞地拿出手帕擦血。當然那沒有意義。

雖說孩子變成了兇猛的怪物，但在身經百戰的奧蘿拉看來還是不值一提。只是她原本想先把水晶冠奪回來，但那頭冠竟然嵌在了孩子的頭上。

“……”

就算是奧蘿拉，這麽做她也有些不忍心。她猶豫了一會。

“奧蘿拉……”雷哲只能眼睜睜看著男人咽了氣，難過地、無力地喊在一旁和怪物對峙的女孩子的名字。

也許雷哲只是想告訴奧蘿拉男人死去了這個噩耗，或者是擔心打鬥中的奧蘿拉、同情變成怪物的孩子。

可是奧蘿拉從中聽出了別的意思。

拯救那孩子吧。

奧蘿拉覺得雷哲是在這麽對自己說。

可能他確實是這個意思。

畢竟雷哲很善良，一定不忍心看孩子受苦了。

而且水晶冠也非奪回來不可。這下，奧蘿拉和雷哲都明白了，為什麽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寶物，國王會命令他們兩個追回來。

水晶冠暗藏的魔力不能讓人發現，那會給人帶來可怕的災難。

國王或許本不想讓任何人，包括雷哲和奧蘿拉，知道水晶冠的秘密吧。

但這毫無疑問是個致命錯誤。

所幸別的知情人已經死去了。

用余光瞥了眼不遠處男人的屍體，奧蘿拉正視眼前的怪物。那怪物基本還是一副孩子的模樣，但也不過空有皮囊罷了。

奧蘿拉不會同情這對悲慘的父子。

她揮劍，砍下怪物的頭顱，削去怪物的頭皮。

水晶桂冠掉落下來。

一瞬間，好像能看見遠處黃昏的陽光透過水晶折射，刺痛人的眼睛。

奧蘿拉沒有眨眼，冷靜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就算如此，總有一天晨曦的光也會再度降臨的。

被那折射而出的黃昏陽光刺得眼睛發痛流淚，雷哲腦子卻一閃而過這樣的想法。

他想起自己在王宮中錦衣玉食，想起自己桌前細膩光滑的紙張上謄寫的王族的豐功偉績。那些美好的事物，或許在眼前的悲慘真實面前顯得十分虛幻。可那對雷哲來說也是真實。

雷哲也希望有一天這個虛幻能成為人民的真實。

就算眼前的光景十分淒慘，雷哲卻希望它能成為通往美好未來的一塊墊腳石。

雷哲心中盤算，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自己得快點借來奧蘿拉寫報告的布，在上面寫完這次任務的報告，然後分析反思這次的事件獲得經驗，為使未來變得美好而思考自己該怎麽做。

我這樣想是不是很冷漠？

雷哲暗暗苦笑。

可是他還是相信未來充滿希望。

明明面前是身上沾血的奧蘿拉映照在夕陽同樣如血的日光中，雷哲卻一心只是純粹地覺得那是希望的象征。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c9G64ilT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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