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她的棋 - 第七盤　那不只一種

我向小文老師提出辭去教學助理的工作。

即使學生餐廳的口味不適合我，但想到之後也沒機會吃就會感到沮喪。另外，下過雨容易積水的角落、只有運動會才會使用的司令台、作為校慶集合地點的球場，不只如此，還有很多很多伴隨回憶的事物。

即使會感到不捨，但是為了展開新的人生，我終於下定決心。

告別說話哽咽起來的小文老師，伴隨著捷運嗶嗶嗶的提示聲，我踏上離校的捷運。

我想起那個夜晚，跟他一起搭乘的時刻，拉著扶手對我的話愛理不理，眼神卻閃耀著希望的光芒，是個很臭屁但又無比認真，追逐夢想的男生。

在即將關上的車門前，我看到某個模糊的人影向這邊跑來。

人影對我說：「不會回來了嗎？」

我回以肯定的笑容。

──如果真能這樣就好。

那樣子感覺倒是挺帥氣的。

事實上，我僅是待在走廊上吹著風，考慮著這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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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我因為對未來感到茫然，於是決定考研究所暫緩進入社會的時間，但那僅是將問題向後擱置，不負責任的將事情推給虛長歲數的自己罷了。

以為自己會有任何改變。

嘗試去做些什麼。

到頭來還是不行。

風愈來愈強，甚至有種身處冬天而寒冷的錯覺，導致身體微微顫抖。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人影向我跑來。

此人與我不再是師生關係，我們透過圍棋而聯繫在一起，但我親手將那條線給斬斷了，那麼我們現在的關係該怎麼定義呢？

剛跑過來的英宇按著膝蓋喘氣，然後他遞出沉重的帆布袋，熟悉的棋盤和棋子映入眼簾。

「我們來下棋吧，圍棋癡女。」

看著他，我發出令自己難以想像的冰冷聲音。

「研習怎麼樣了，還順利嗎？」

英宇露出爽朗的笑容，我是第一次看見他的這種表情。

「考卷我忘了寫名字，肯定不會及格的。」

就在我要發怒的前一刻，忽然想起英宇是個小心謹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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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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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斷在心中指責著英宇，我真的很生氣，連帶讓嘴角扭曲，這很合理，不過我不曉得該如何解釋自己的鼻酸。

說實話，無論他做出什麼，在內心掀起多大的波瀾，我都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決定，我也有所謂的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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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沒那個心情，那是你要自己負責的事。我不會再教你了，你自己看著辦。」

英宇低下頭，接著卻露出竊笑。

「熬夜會讓記憶力衰退，我是真的一度忘記。幸好後來發現，否則就慘了。」

現在我才發現，英宇的眼下確實有著黑眼圈，增加了他說話的可信度，我稍稍鬆了一口氣。

「你的話應該沒問題啊，通過就好好加油啊，未來的編輯大人。」

「肯定會通過的，你把本大爺當成什麼？」

「忘記寫名字的蠢蛋。」

「呃……」

英宇一副拿我沒轍的表情。

我們互相僵持著，到最後英宇直接坐在地上。

「既然你不下，那就看我下吧。」

英宇就這麼擺出棋盤，我也不是真的有興趣，只是稍微想看看他要玩什麼花樣。

他拿著詰棋題本並排出陣勢。

我記得我們曾經一起討論過。

這題的正解是要將打入的黑棋作為誘餌，改變棋形之後爭取存活的機會。

強行做眼終究會讓白棋攻入，導致黑棋全軍覆沒。

英宇排好棋子，拿起黑棋下在某個位置。

我嘆了口氣。

──那是個完全沒有意義的位置。

他大概很久沒下棋了，對於行棋的感覺，只要一天沒下就會退步，但是我沒想到他連基本的思路都退化到如此地步。

英宇當然不會注意到自己的退步，只是一顆顆將棋子下入棋盤。

那只是在棋盤上，加入更多混亂的棋子。

然而看到後來，我忍不住屏起呼吸。

白棋合理的開始封鎖起黑棋的氣，黑棋已經沒辦法救了。即使如此，黑棋依舊做出最後抵抗，使用各種手法往外衝。

接著，白棋喀達地又下了一子。

黑棋只剩下僅有的一氣。

孤立無援，就連唯一的容身之處都會在下一秒失去，與自己的身影重疊了。

我忍不住要移開視線。

可是。

就在此時，那就像是魔法一般。

面對不可能發生的事，只能用魔法來解釋了吧。

第一手無用的黑棋，卻在絕佳的地點成為通往外部的端點。

怎麼會有這種事……

我知道自己的嘴裡正含糊不清的叨念這樣的話。

英宇緩緩將兩邊連接起來，然後開始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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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棋真是個燒腦的遊戲，怎麼會有人想出這麼麻煩的東西。每天早上打譜累個半死，有些手筋的意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定石更是多達幾千萬種。

我每天都一邊做一邊抱怨，有時候甚至連我媽都說「吵死了！廢話不要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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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我的英宇的目光閃爍一絲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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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啊，久而久之也會覺得麻煩也是這個遊戲有趣的地方，上課無聊的時候還能看著詰棋題目發呆，也能考慮著擊敗你的對策。再說啊，讀文學院的我們應該很清楚人本身就是種麻煩的動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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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大文學家、詩人藉酒消愁的情況屢見不鮮，自殺、憂鬱症更是經常讀到。讀著這些人的作品，在探尋他們的想法之時，會有這種體悟也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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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想繼續練棋。練習很累，但是進步的時候卻會無可救藥感到喜不自勝。

而且如果因為眼前出現一道高牆就逃避，在那之後肯定也會繼續逃避下去，我不想要……也不會讓自己走上那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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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

研習和圍棋測驗只要通過其中一種就能跨過畢業門檻，何必做出多此一舉的事？

我感到焦躁，且無法認同這樣的做法，於是激動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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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下去你可能兩邊都走不好，因為太貪心，結果全都失敗了。」

「妳傻啊，我不是辦到了嗎？在不犧牲的情況下讓黑棋存活了。」

「那只是！」

「詰棋的解答可不只有一種，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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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反駁，可是我知道圍棋的世界沒有任何湊巧，無論哪種走法都是嘗試出來的，要到達這樣的未來，只有靠努力、努力，再努力，去煩惱、去思考，最後靠自己的雙手去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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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宇露出得意的表情，說出習以為常的謊話。

「再說了，聽說我在學圍棋，我家女朋友可是個圍棋高手，恨不得我趕快變強與她一戰。」

「……真是個任性的女朋友呢，我也想找她跟我對奕。」

「還是別了，你輸了恐怕會一蹶不振。」

「那你為什麼不找她教你？」

「呃……她不是擅長教導人的那一種。」

「我覺得是你太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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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學習下棋的技巧，眼前的這個人不僅不會說謊，還笨到冒著兩邊失去的風險說著要去挑戰，更糟的是，他不是嘴上說說的，既完成研習測驗的準備，又研究出詰棋的另解，臉上的黑眼圈強烈主張了他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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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的陳述，英宇表達不滿。

「嘎？有本事再說一次！」

「我說──你就是太笨了。」

「還比不上你這傢伙。」

熟悉的拌嘴。

不知不覺，兩人相視而笑。

既然是他本人的選擇，他強硬的要求，那我也沒什麼好為他煩惱……

不，其實也不是煩惱……作為扮演好一位優秀指導者，以及為人著想的學姊角色，一切正如我的預料。沒錯，跟原來的計畫完全一模一樣，我簡直可以擔任戲劇編劇，同時再拿下影后的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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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太笨了，只有我才能把你教會，安心吧。」

「少囉唆！很久沒對奕了吧，今天我要挫挫你的銳氣。」

「啊放馬過來啊，就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如你所想的那麼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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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拿起白棋之前，我用袖子偷偷抹去眼眶中的液體。

我不曉得那是為何而造成的，只知道從濕了的袖口，感受到一股溫暖。

不知何時，身體不再顫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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