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飛花 - 名字

過了一個月，白衣才懂得怎麼說自己的名字。

在這之前，都是沈飛花在細心地照顧他。

一開始白衣連吞嚥都不會，含著一口桂圓粥，很是喜歡那又甜又香的味道，含在嘴裡嚐著，眼睛彎彎的滿是歡喜的笑意，卻愣是不懂嚥下去，一張嘴，流得一下巴都是。

沈飛花疼他，半點不嫌棄，替他擦了嘴，拿過瓦碗，示範了一次怎麼喝粥，再重新舀起一勺桂圓粥，含在嘴裡渡過去，讓他慢慢地學會咀嚼吞嚥。

沈飛花又教白衣自己走路，拿東西，只是梳洗一事卻總是陪著他，動作輕柔地替他洗淨身體，從脖子揉到腳尖，又捏他的全身關節，問他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白衣那時還聽不懂沈飛花在說什麼，不過隱約知道沈飛花是為他好，乖巧地站在熱氣蒸騰的木盆裡不動不鬧。

洗沐後，沈飛花替他穿上袍子，繫好腰帶，拿著木梳，拿了個道冠，束起他一頭長髮。

束髮自然不如披髮舒適，第一次束髮的時候，沈飛花才剛鬆手，白衣就忍不住伸手拔下髮簪，道冠歪到一邊，頭髮散亂地披了滿肩。

回憶陳舊發黃，卻又栩栩如生宛如在眼前。

那一年，也有一個人，倚在他懷裡，髮絲散亂地滴著泥水與污血。

沈飛花臉色大變，眼眶通紅，提高了聲音斥道：「白衣，不可以這樣！」

白衣嚇了一跳，手上的簪子「叮」的一聲掉到地上，縮起肩頭，無助地看著沈飛花。

沈飛花摀著隱隱作痛的心口，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別的，盯著不知所措的白衣半晌，頹然放下了梳子，轉身衝了出去。

白衣走得磕磕碰碰，跟著沈飛花，只見沈飛花在門檻前脫力跪倒，一邊哭，一邊左右開弓，打自己耳光。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我那時候救不了他，現在又對你這樣，我……」

白衣看他哭得悽慘，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卻沒來由的心頭也跟著一陣難過，左思右想，又走回房間拿了木梳、簪子和道冠，蹲在沈飛花身前，把東西一股腦兒地放在他手裡。

沈飛花怔了怔，懂了他的意思：「白衣，你不喜歡束髮就……就算了吧……剛才是我不對，以後不勉強你了……」

白衣聽不懂，看他不拿東西，就拿了回來，自己回房間坐在鏡子前梳頭，苦惱地回想著沈飛花怎麼束起他的頭髮。

他眼角一瞥，瞥到牆上掛著一幅畫，筆觸細膩，勾勒了一個少年道子，穿的衣服式樣和白衣如出一轍，站在屋簷下，一手持拂塵，一手伸出，像要接著飄雪，又像隨時會飛昇而去。

那人神情怡然淡雅，眸子含笑，白衣看著那畫，登時覺得自己蠢笨的樣子如何能比，不禁羨慕地摸了摸畫中人的臉，可是再仔細看，畫中人又分明和他長得一樣。

白衣茫然地看看畫，又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遲疑著模仿畫中人束頭髮的樣式束了一次，卻不甚滿意，束了又放，放了又束。

直到中午，沈飛花勉強收拾心情，準備午飯的時候，才發現白衣的舉措，心裡發疼，一邊替他仔細地束了髮，一邊叨唸：「傻白衣，我那樣對你，你怎麼不生氣？還對我這麼好……」

白衣「咿咿呀呀」地咕噥了幾聲，指著畫，一臉疑惑。

沈飛花看到那幅畫，心頭咯噔一跳，一時之間忘了白衣還不懂人言，神色慌亂地解釋。

「這──這個麼，畫的就是──就是──」

他話說到一半卡住了，瞅著那畫，畫中人竟也像在沉默地凝視他，眸中的笑意像是慢慢褪去了，嘴角和胸口都滲出血來。

沈飛花既驚且悲，整個人都開始發抖，淚眼模糊中自那畫中人嘴中和胸前溢出來的鮮血愈來愈多，氾濫成河，甚至浸滿了整個捲軸，即將流到地上，把他淹沒。

「白衣，你……你怪我救不了你，現在來索命了嗎？」沈飛花心痛如絞。「取去我的命也好，都怪我，都怪我……」

那滿眼的鮮血卻驀地煙消雲散。

沈飛花愕然，眨了眨眼，卻是白衣擋在他前面，滿臉警戒地盯著畫，摘了下來，胡亂丟到一邊，擔心地瞧著他。

沈飛花才剛喘一口氣，看到畫被丟掉，又幾乎驚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撿起畫作，把畫抱在懷裡，心疼地撫平皺起的畫紙，撫著撫著，沒來由的一陣無名火起，轉頭就罵。

「為什麼要亂碰這幅畫？」

話一出口，他便知失言。

白衣不知所措地絞著手指，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嗚嗚」地哭了出來。

沈飛花腸子都悔青了，去外面採了點山楂，壓碎和了糖，做了一大盤山楂餅送給白衣吃。

白衣哭得眼睛紅腫，捧著盤子猶自掉淚，滾圓的眼眸黯淡無光。

沈飛花攬著他柔聲安慰，不住承諾不再向他發怒，又捻起一塊山渣餅，討好地放到他嘴邊。

「嚐一嚐？很好吃的，我保證……」

白衣嗅到香氣，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地張口吃了。

甜甜酸酸的味道在嘴裡擴散，登時使難過的心情消了大半。白衣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再拿起幾塊，吃得津津有味，不忘拿起一塊遞給沈飛花。

「不用了白衣，我不吃，都是給你的。」

「唔……」白衣看他不吃，垂下了手，困惑又沮喪地瞅著他。

沈飛花看著白衣生動多變的表情，心裡一動，拉過白衣的手，指著他的胸口，說：「你呀，叫白衣。白──衣──」

白衣低頭看了看自己指著胸口的手，又看了看沈飛花一直在重覆「白衣」二字，嚥了嘴中的山楂餅沫，模仿著他張開嘴巴。

「啊──咿──」

「不是『阿』，是『白』──」

「巴──」

長成少年模樣卻還在牙牙學語，這個場景在別人看來滑稽至極，沈飛花卻習以為常，毫不在意，伸手輕輕按著白衣的頰骨，哄他再說一遍。

「貝──巴──白──」

「對了，我的白衣真聰明。」沈飛花拿起山楂餅，餵白衣吃了一塊，誇他。

「白！」白衣高興地重覆了一次，滿眼期待地看著沈飛花。

沈飛花失笑，又拈起一塊山楂餅，哄白衣說：「試試說『衣』字？衣服的衣，衣──」

「誒──」

「不是誒，是衣。你看，能看到牙齒的，衣──合起來，就是白──衣──」

「衣？白──衣？」

「嗯。」沈飛花笑著點頭，伸指示意碟子，又指著白衣，然後指著自己，甩了甩手。「這個，給，白衣，我，不吃。」

白衣眼睛一轉，也伸手戳沈飛花的胸口，問道：「我？」

「不是，我不是叫『我』啦，『我』的意思是，哎喲，我……」

諒沈飛花醫術天工皆精，聰明絕頂，在這關口上卻左右為難，說不明白，只好略過暫且不提，指著自己胸口，耐心地教導。

「我是沈飛花，沈──飛──花──試試說一遍？沈──飛──花──」

三個字對於剛剛才學說話的白衣太困難了，他張開嘴想說，到了嘴邊卻忘了發音，結結巴巴地擠出兩個字來。

「阿──花。」

沈飛花大吃一驚。

這個稱呼他多久沒有聽見了？

這一聲仿佛使他三魂七魄一起顫慄，像幽冥的門突如其來打開，放出了許多塵封的回憶纏繞著他，幾乎使他窒息。

沈飛花嘴裡發乾，手抖抖索索地拿起一旁的茶壺，倒了半盞，一口氣喝了，啞著聲問白衣：「什麼？」

「阿花？」

沈飛花心中沒來由的一陣驚怖，耳中卻又聽著魂牽夢縈的聲音，不能自已。

難道天可憐見，把李白衣的魂魄還給他了？

不，不可能，他修過方士一脈的法術，李白衣根本沒有絲毫殘魂留在陽世，眼前人不是李白衣，只是──

雖然沈飛花心中這樣說服自己，仍是惴惴不安，在書房取了點驅邪的朱砂，提了毛筆，一邊哄著白衣別亂動，一邊蘸了朱砂點在他眉間。

白衣只覺額頭發癢，伸手去撓，弄得一手髒兮兮的，卻沒有什麼鬼魂附體的異樣。

他因為學會自己和沈飛花的名字興奮得很，只顧著一個勁兒反覆喊著。

「白衣。阿花。阿──花──」

沈飛花鬆了一口氣，但心裡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勉強地微笑著，拭乾淨白衣的臉和手。

「好好好，我是阿花。白衣乖，再喊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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