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點悖論ψ - 第二章第５節

　　「來，漆包線。」

　　「謝了。順邊幫我拿一下尖嘴鉗。」

　　「拿去。」

　　兩名少女交談的聲音，以及金屬碰撞的叮噹聲，在幽暗的圖書館大廳中迴響著。

　　大廳的圓形空地上，散布著糾纏在一起的電線以及形形色色的工具。越過這些凌亂的物品，在空地中央、時間機器的一旁，莉娜與蘭正坐在地上，專心組裝一台尚未成形的球形儀器。

　　少女們的頭頂上空，正漂浮著許多細小的電子元件。那些元件閃爍著金屬光輝，依循著一條圓形的隱形軌跡，井然有序的繞著圈子。

　　使它們如同在無重力太空艙中漂浮的，不外乎是涅希斯的浮游力。小型搬運機正一邊展開藍色投影面板，一邊將零件在空中排序，協助莉娜組裝機器。

　　今天，是她們從工廠回來後的次日。

　　在工廠頂樓過夜的那晚，疲憊的莉娜與蘭一覺睡到了隔天早晨。醒來後，為了防範「那個人」再次威脅蘭的性命，她們在離開工廠前又製作了一些零件備用，接著就騎車回到了圖書館。當然，對莉娜來說，那又是另一趟生不如死的路程。

　　回到圖書館後，莉娜就使用早上製作的零件，組裝出能夠反制「那個人」的「泰瑟電擊鈕」。

　　那是一枚硬幣大小的電擊器，此時已黏在蘭的後頸上。只要「那個人」一出現，莉娜就會按下由她保管的遙控開關、啟動電擊鈕，把蘭擊暈，讓「那個人」無法危害蘭的性命。

　　耗費當日所剩的時間組裝完電擊鈕後，今日一早，莉娜就開始動手組裝起最重要的機器——史瓦希壓縮器。

　　開始組裝後的數小時，現在的時間已經來到了下午，午後的陽光也從牆縫穿進室內，照耀著圖書館大廳。

　　莉娜聚精會神的銲接著電路，蘭則是一面在旁邊協助莉娜，一面閱讀顯示在投影面板上的資料。

　　面板被分成了兩個視窗。左側的視窗顯示著莉娜要參考的藍圖，右側則是如辭典一般密密麻麻、列著無數數學公式的資料。

　　那些是蘭正在研究的，有關製造蟲洞的資料。礙於介面貼片已被「那個人」銷毀的緣故，蘭如今只能透過涅希斯來閱覽館藏。

　　「怎麼樣，有找到妳要的資料嗎。」

　　莉娜小心翼翼的將元件銲上電路板。暫時不敢把視線從電路板上挪開半刻的她，頭一動也不動的問道。

　　「……蟲洞相關的部分都找到了……只不過——」

　　蘭的聲音有些猶豫。

　　確認銲錫乾掉之後，莉娜伸手接住了飄浮在空中的下一個零件。

　　她這才轉頭看向蘭，發現她眼神中的無奈。

　　經過工廠的那晚，蘭似乎會擺出不同於以往的表情。

　　「怎麼了嗎？」

　　「——嗯……果然還是查不到某一部分的資料。」

　　蘭不耐煩的快速滑動面板，顯然是遇到了瓶頸。

　　「……要幫忙嗎？」

　　「沒關係，暫時先這樣吧。時間應該還夠。」

　　蘭意味深長的說著。她揮揮手關閉布滿文字的視窗，使左側的藍圖視窗彈回原本的尺寸。

　　「倒是妳那邊，除了拿工具給妳，還有什需要幫忙的嗎？嗯……反正也是閒著，不然我就來告訴妳這些機器的運作方式好了，說不定理解原理後，能讓妳提升組裝機器的效率。」

　　「……呃……我覺得應該不會……。」

　　莉娜感到不妙。蘭的多嘴似乎從來都沒有變過。她趕緊埋頭繼續處理銲接工作。

　　「但，總不能什麼都不知道吧。」

　　想不到蘭竟然又固執的開口了。

　　「不論如何，一些最基本的……像是時空旅行必備的知識，還是要有個概念會比較好。」

　　莉娜忍不住嘆了口氣。然而，就在感到無奈的同時，她卻瞥見白髮少女那薄弱的身影。

　　只剩下一支角的凡人，穿著還留著血漬的衣服。

　　她不僅失去記憶，甚至連連險些把性命給丟了。之所以經歷這些遭遇，只因為期盼莉娜可以活下去。

　　而女孩身邊的陪伴，此時也只剩下自己了。

　　——所以，跟她聊聊她感興趣的話題，或許也不是件壞事吧。

　　「……好吧。」

　　最後，莉娜這樣答道。

　　蘭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

　　「太好了，那麼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呢……啊，就從時間旅行的鐵則說起吧。妳知道『禁止回到過去』與『只允許單向的旅行』這兩個規則，是根據什麼考量而定的嗎？」

　　看見蘭少見的開朗起來，莉娜一邊思考，一邊伸手接住下一個零件。

　　「嗯……因果律？像是祖父悖論之類的？」

　　「哦，想不到已經有些概念了呢。」

　　「……都待在這棟圖書館那麼久了……除了祖父悖論，相對論、薛丁格的貓什麼的，我也大概都知道。都說了我不是只會組裝機器。」

　　莉娜游刃有餘的說著，卻同時感到一陣心虛——她其實只理解這些理論中最淺的部分而已。

　　「真不愧是知道怎麼組裝時間機器的人呢，對妳刮目相看了。」

　　絲毫沒有發現任何異狀的蘭，突然誇獎起莉娜。

　　出於內疚，莉娜的臉頰變得灼熱，不敢抬起頭來。

　　「既然連薛丁格的貓都知道，那想必也知道不確定性原理吧……『位置與動量無法同時測量』這種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情況，除了科學，在哲學上也有許多有趣的探討空間呢……」

　　「比、比起這些！」

　　一方面仍受不了蘭的自言自語，一方面也害怕自己似懂非懂的事會穿幫，莉娜手忙腳亂的打斷了蘭。

　　「妳一開始不是要解釋時空旅行嗎？怎麼會聊到什麼不確定性原理去了……正好妳剛剛說到時間機器，不如我就來考考妳那台機器的運作原理吧。」

　　莉娜一邊勉強擠出笑容，一邊伸手，打算接住下一個飄在空中的零件，卻不慎把零件拍落到地上。所幸，在金屬零件落地的瞬間，她悶住了鏗鏘的聲響。細小的汗珠從臉頰滑過。

　　「這還不簡單。控制重力、讓時間機器內外側產生時間流速差……具體而言是使用阿庫別瑞粒子對撞機製造曲速泡，達到重力場內的時間接近靜止、重力場外的時間飛速流動的效果——」

　　突然，蘭自己打住了話。以為蘭發現事有蹊蹺的莉娜嚇得趕緊抬起頭。

　　但，白色少女只是一語不發的望向閒置在大廳中央的時間機器。

　　微微張開口的模樣，就像是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哈，哈，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嗎。」

　　一如既往，蘭發出了古怪的笑聲。

　　「剛才搜尋了這麼多資料，卻一點線索都沒有，想不到答案就在這麼近的地方……莉娜，我想到不關閉貝加射線，就能穿越貝加門的方法了。」

　　「……什麼？貝加門？」

　　突如其來的宣布，只讓莉娜感到不知所措。

　　然而不下幾秒，她就想起了那耳熟字眼所意味的事情。

　　——貝加門，那個蘭忘了要如何解除、一碰到就會讓人失去理智的防禦頻障。

　　「啊……貝加門的問題還沒解決！要是直接穿過去的話後果肯定會很嚴重的！怎麼會完全忘了這件事情！這樣一來先製作史瓦西壓縮器不是也沒用嗎……」

　　「冷靜點，都說了已經找到解決方法了。」

　　蘭舉起手，白色的袖子發出颯颯聲響。她指向時間機器。

　　「要怎麼在不關閉貝加射線的狀況下穿越貝加門……答案，就是這台時間機器。」

　　蘭微微上揚著嘴角，語氣中壓抑著說不出的興奮；然而面對如此直接了當的結論，莉娜卻只能露出滿臉的狐疑。

　　沒等莉娜發問，蘭就繼續開口。

　　「跟待在機器中避難一樣，引力障壁的物理保護，會使貝加射線對人腦造成的影響減至最小，而且重力透鏡效還能讓貝加射線的作用向量轉向，就像光也會在障壁上發生彎曲一樣……真是的，怎麼會現在才想到呢……」

　　蘭搖著頭說道。

　　莉娜雖然只聽得懂一半，不過大致能明白蘭的計劃。

　　「呃，反正……只要躲進機器裡，貝加射線就不會照射到我們了嗎……？」

　　「總歸一句話來說，是的。」

　　凡人少女白皙的臉龐因為期待而染上微微的紅暈。

　　「真是太好了，莉娜，妳不拆除機器的決定完全是正確的呢，而且那台機器本身就是妳做的，在關鍵時刻幫上大忙了。」

　　「沒什麼，只是碰巧罷了……。」

　　莉娜打從心底就不認為打造那台機器是什麼正確的選擇，但面對蘭的不斷讚賞，她的臉頰仍湧上了一股燥熱。莉娜重新低下頭，假裝把銲槍與銲錫對準在電路板上。

　　「嗯，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害羞』嗎。」

　　「什……！！」

　　蘭冷不防的一句話，使莉娜雙手一軟，把工具和零件雙雙摔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她慌張的轉頭，看見蘭正識趣的笑著。

　　但蘭很快的收起了惡作劇似的笑容。她睜開原先瞇起的雙眼，對莉娜嫣然一笑。

　　「莉娜，妳很了不起喔。」

　　她平靜的說道。

　　「是真的，很了不起。」

　　莉娜腦海裡一片空白，遲遲無法從口中吐出任何字句。

　　但，就像是不急於得到莉娜的回應一般，蘭此時逕自起身，向中央的時間機器走了過去。

　　「……那麼，在妳組裝史瓦希壓縮器的同時，我就來負責維修這台時間機器吧。」

　　「等……等等，我才沒有害羞！」

　　費了一番功夫，莉娜才連忙回過神來。然而蘭只是輕輕揮了揮手，腳步停在時間機器前。

　　莉娜不甘心的拾起地上的銲槍與電路板，臉上像是噴出蒸氣一般滾燙。

　　黑色的少女試著撫平躁動的思緒、繼續銲接電路，白色的少女則是毫不在意的撿螺絲起子，開始拆除時間機器破損的部位。

　　就這樣，此起彼落的金屬碰撞聲，取代了少女們之間的交談聲，在午後的圖書館大廳中迴盪著，如同填補了寂靜的優雅合奏。

　　早晨的空氣仍是一如既往的寒冷。

　　開始組裝史瓦希壓縮器，也是五天前的事情了。

　　蘭只花一天就修好了時間機器，並且另外改良了一些部分。她把原先位在外側的控制面板改裝到內側，也排除了機器啟動時的重力異常現象，避免操作者陷入暈厥——據她所說，這種機型原先是用於動物實驗的，因此缺乏種種安全機制。

　　莉娜也在昨晚將史瓦希壓縮器組裝完，並交給蘭做細部的調整。經過整夜通宵，蘭終於在今日黎明時分，把原先只能生成「亞蟲洞」的儀器，改造成可以製造真實蟲洞的時空旅行機。

　　莉娜也利用了最後的時間，額外組裝了一些小型道具——一對耳塞式無線對講機。有了對講機，不論將來在另一個時空中需要分頭行動，或遭遇任何意外，她們都能始終保持聯繫。

　　——時隔五日，莉娜和蘭，終於做足了所有準備；蘭腳上的傷，也如她所說的幾乎癒合了。

　　此時，圖書館大廳的圓形空地中央，兩名少女正並肩坐在時間機器那擁擠的金屬座艙中。涅希斯在她們頭上幾公分的空中懸浮著，盡可能在機器中騰出空間。

　　「蘭，過去一點啦，妳這樣會讓我按不到儀表板。」

　　「有困難……這已經是極限了。還是說，妳的身體在僅攝取乾糧的狀況下，引發了三酸甘油酯的堆積？」

　　「……什麼？什麼三酸甘……」

　　「沒事。」

　　莉娜一面伸手操控面板，一面跟蘭在座艙中一起扭動。終於挪好身體的位置以後，兩人才逐漸安分下來。

　　「好了，參數都調整完了。」

　　莉娜宣布。

　　「東西都有帶齊吧？」

　　作為最後的確認，蘭也開口提問。

　　莉娜瞥了一眼放在腳邊、裡面裝著等離子護盾的背包，以及抱在自己懷中的銀色球狀機器。她摸了摸耳朵裡的對講機，並且確認蘭也戴著相同的機器後，對蘭點了點頭。

　　「那麼，要啟動機器了。」

　　她深吸一口氣，慎重的按下啟動鍵。

　　平穩的嗡鳴聲響起。時間機器展開了一道無形的障壁，將整個金屬座艙包覆住。障壁的表面聚集起弧形的光束，飛快的公轉在圓形軌跡上——

　　突然，一陣暈眩襲上腦門。

　　一股無名的反胃感，噎住了自己的咽喉。

　　「還好嗎？」

　　身旁傳來蘭的聲音。但此時莉娜卻無法開口回答。

　　——好噁……真的好噁……

　　那是，骨肉彷彿要被抽離身體似的痛處。

　　腸子和血管，都如同被灌入鐵水一樣難受。

　　然而，莉娜卻清楚知道，這令人作嘔的感覺，肯定不是重力異常造成的，因為蘭已經改良過機器。

　　她早已預料到的是，自己一旦被關進這個封閉的機器中，肯定，只會想起那些最差、最差的回憶——

　　——但……姐姐……正在等著我。

　　這時，莉娜卻咬緊了牙。

　　她努力回想著姐姐升起的營火，以及和姐姐談天時，她露出的自在笑容。

　　那些是不論附上多少代價，都必須找回的珍貴事物。

　　「……我沒問題。」

　　因此，她撐開了原本緊閉的雙眼，向蘭點了點頭。

　　「要調高功率了。」

　　她吃力的轉動起面板上的一顆旋鈕。緊接著，外面的景色就發生了怪誕的變化。

　　圖書館的室內，不斷從明亮變為黯淡，又從黯淡變為明亮。亮暗交替一次的速度，隨著機器發出逐漸上揚的噪音一同加速。

　　繞行在引力障壁外的光束，由稀疏漸漸變為密集——最後，光束將整個障壁覆蓋住，阻斷了原先可向外延伸的視線。

　　「得快一點了。現在這裡的一秒等於外面的十天。」

　　蘭再次開口，提醒莉娜時間緊迫。

　　「嗯……我盡快。」

　　莉娜回應。隨後，她捧起了懷中的銀色球體。

　　這，就是史瓦希壓縮器。

　　用兩手才能拿穩球形機器，渾身散發出冰冷的光輝。它的表面平整光滑，唯獨頂部嵌著觸控螢幕，以及兩側被挖空，裸露出中心名為「湮滅反應爐」的發光構造。

　　——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莉娜迅速點擊螢幕，逐步啟動打開蟲洞的程序。

　　終於，在完成所有前置作業後，畫面上跳出一顆赤紅色的確認按紐。

　　莉娜祈禱著，戰兢的按下按鈕。銀色的儀器，在她的手指離開螢幕的那刻，發出了冰冷的女性電子語音。

　　『所有程序已就緒，即將在三十秒後開啟蟲洞。』

　　語音暫停。

　　下一秒，是瞬間爆出的轟然巨響。

　　足以震破耳膜的噪音，不留餘地的蓋過了時間機器原本的鳴聲；使雙眼幾乎失眠的光芒，霎時從機器的核心噴射出來。

　　「這就是湮滅反應——」

　　在史瓦希壓縮器如怪物一般的怒吼裡，莉娜聽見蘭大喊的聲音。

　　「充斥在宇宙誕生之初、幾公克就足以夷平世界、百分之百純粹的能量……」

　　『倒數二十秒。』

　　在下意識瞇起眼睛的視野裡，莉娜看見球體的周圍開始被異樣的七彩包覆——

　　不，那些色彩並不能稱作是七彩，而是超出人腦理解範圍的怪光。

　　詭異的光線如電漿一般不斷噴射，下一刻，怪光周遭的空間，被擰成了莉娜從未看過的形狀。

　　她看見自己的手被切碎、融化，又再次複合。

　　不可思議景象，就這樣開始不斷重複。

　　切碎、融化、複合……

　　切碎、融化、複合——

　　「蘭……！」

　　「別緊張，這是把空間切出裂痕的正常現象……」

　　持續被分解並重組的手，突然被握了起來。蘭的體溫，慢慢散布在自己的手心上。

　　瞬間的寂靜，讓莉娜聽見了自己彷彿要失去控制的心跳聲。

　　「蘭……妳都不會緊張嗎？」

　　莉娜也緊緊牽起了蘭的手，除此之外，她一點也不敢動彈。

　　「……思考延遲、肌肉僵硬、血管收縮異常……假設這些就是所謂『緊張』的徵兆——』

　　『倒數十秒。』

　　女性的語音再次響起。銀色的球體變本加厲的晃動。

　　「——嗯，或許我現在，也是緊張得不得了……」

　　蘭的聲音停止了，而她手心的溫度，也一點一滴從自己手上流失——

　　自己的感官，正慢慢被扭曲的空間奪去。手、腳，身體到大腦，被強酸腐蝕般的麻痺侵入。

　　視線，已無法再辨識出一般的事物；全身的感官，在菱形和錐形的眩光中化作無形……

　　『五——』

　　「蘭……不要放開……」

　　莉娜說著，但其實她早已感受不到手部的知覺。

　　『四——』

　　「……不會放開……」

　　混雜在爆音之中，蘭的承諾只以最細微的震動，傳入自己的耳膜。

　　『三——』

　　有什麼擠壓著全身，身體像是橡膠一樣被拉扯著。

　　『二——』

　　手和腳似乎被扯斷了，頭顱以下的身體也墜入了虛空。黑髮的女孩，已經什麼也感覺不到。

　　彷彿只有靈魂還能聽見聲音一樣，她的意識裡響起最後的倒數——

　　一——

　　『——開啟蟲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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