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璡坐在辦公室,整個早上都在等小松消息。在幫小松入戶佛山與辦理身份證的事情上,今天堂妹張玲帶小松去醫院領取新出世紙,讓凌小松正式改名為張小松,是整件事情第一次有了實質性進展,所以這時候的張璡根本就不想被其它事情打擾。
但他手機今早首先收到的,卻是一個中學同學WhatsApp群組裡,有人發出來的一段YouTube短片。片中一個戴上黑色口罩的女生在一個座談會場合裡,對著台上的中大校長段崇智哭訴:「校長,你知否你的子女、中大被捕的學生究竟想要什麼?我們這刻最需要的又是什麼?
「你知否我們被捕後會被警方沒收電話?還會被粗言穢語辱罵?
「你知否我們只能任由警察魚肉,叫我們入黑房就要入黑房,叫我們除衫就要除衫?
「你知否我們當中有人被速龍用木棍毆打後,到這一刻還要去醫院覆診?
「你知否新屋嶺的搜身室是完全漆黑一片?
「你知否不單止我一個遭受到警方性暴力?其他被補人士亦曾經遭到不止一名警員不分性別的性侵及虐待。
「你知否我們被人打的時候,港鐵職員望著我們都扮作視而不見?
「你知否我們在拘留過程中,我們都是肉隨砧板上、任人魚肉?」
段校長在影片中表示他反對一切暴力,也表示暴力並非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譴責一切暴力,包括毀壞公物的暴力,也包括警方做出錯誤事情的暴力。」
張璡打從心底裡認同段校長的說話,但影片中的女生與在場的學生都並不買帳,他們顯然並不是來講道理的,而是想校長能給予他們無條件,甚至是不辨青紅皂白的支持。只聽這個女生繼續說:「我希望中大這個家可以給予這批被捕人士關懷,可以真真切切地擔心我們,顧慮我們的安全。當我們被人打、遭受性暴力的時候,你會講的第一句說話是關心我們,而不是譴責有塊玻璃被我們打爆!」
後來這位女生更摘下口罩,對段校長說:「校長,我願意鼓起勇氣除低口罩,請問你是否願意與我一起鼓起勇氣,與學生同行,譴責警方對被捕人士包括中大學生的施暴?!」
除衫、毆打、性侵、性暴力等等的詞語,出自一個弱質纖纖的女生口中,張璡能感受到在場人士的熱血沸騰,任何人不立即表示同情與支持都彷彿好像是喪盡天良了。但這時候的段校長仍努力保持理智,僅重覆說:「剛才我已經講過,我譴責所有暴力。」
段校長此言不單只不能安撫學生,反而惹來台下一片鼓譟,謾罵與奚落的叫聲此起彼落:「你有沒有人性啊?」
「你有沒有理會過同學感受?」
「X你老母!」
「惻隱之心?!」
張璡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不想參與到舊同學聊天群裡支持與懷疑女生的兩派陣營中。但他將這段視頻用WhatsApp轉發給兒子張康,並問對方:「有什麼感想?」
過不久後張康回覆:「為什麼發給我這視頻?」
「想告訴你我很痛心。不管這女生的說話是真還是假,我都很痛心。
「若她說的是真,警隊中就有人很墮落,這肯定是個管理上的問題。
「但若這女生說的是假,那麼她就很陰險了。我不知道是仇恨令她變成這樣子,還是她本來就是個性格幽暗的人,而這場運動給予她一個表演的舞台。」
對話靜默了許久,張璡才收到兒子回覆:「這女生今早在電台說她是在葵涌警署遭到性暴力對待,不是新屋嶺。」
張璡暗暗歎了口氣:「我有留意,她還說自己不會配合警方調查。」
「所以你覺得她講大話?」
「我只知道她現在名震中外,舉世聞名,她的人身安全肯定會受到最嚴格保護。她既然渴望公義,那麼只要她肯站出來認人,整個警隊都要排著隊出來給她指認,我不明白她有什麼好怕的?」
「不予置評。」
「我其實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希望她說的話是真還是假?」
「這問題有意思嗎?」
「就算是我的經驗之談吧,當遇到是非曲直難以判斷的時候,便不妨捫心自問,想想自己究極希望真相屬於那一邊。」
「這樣就能找出真相?」
「這樣能讓你更了解自己。總之你嘗試回答吧。」
張康顯然是在組織邏輯,想給出的答案能夠滴水不漏,便花了逾十分鐘時間才回覆:「我希望那女生說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如果真有發生過,我希望犯事的警員會得到懲罰;而如果事情沒有發生過,我希望她沒有站出來講那番說話。」
張璡讀完後會心微笑:「你知道你的答案反映出什麼嗎?」
「又怎樣?」
「如果女生所說的事情有發生過,你希望犯罪的警員得到懲罰。那是當事情發生後,對犯人的務實處理。這想法值得肯定。
「但如果女生說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你希望那女生沒有站過出來亂講。那就只是一個希望時間能夠倒流的虛無願望,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所以你的答案反映出,你沒想過,或不知道如何,或根本不願意,去面對這個女生說謊的可能性。
「你能接受警察中可能有邪惡份子的想法,卻不願意相信示威學生中會有性格陰險的卑鄙小人。我希望你現在能夠看清楚,自己的價值觀究竟往那一方傾斜。」
張康顯然無話可說。
張璡繼續在WhatsApp上輸入:「但我對你的答案已經很滿意了,因為你起碼沒對我說,你希望那女孩說的事情真有發生,覺得可以借此證明示威者對政府與警察的仇恨合理。
「所以你仍算是個正直的年青人。至於那些打從心底裡渴望事情真有發生的人,都已經離魔道不遠了。」
這時候張璡的手機收到了微信訊息,是小松發過來的一張相片,顯示她剛收到醫院新發給她的出世紙。這張新的出世紙與張璡早前見過的不同,資料毋須再用鋼筆填寫了,而是用電腦與打印機打印出來的。
科技不斷向前邁步,唯有人性永遠固守於一己的偏見中。張璡便又再返回到WhatsApp上,他告訴兒子:「你表姐今日正式改名為張小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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