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前你不是挖苦過我,問我今日香港兩陣對峙的局面如何能化解嗎?」張璡在車上忽然對兒子說:「那時候我說我也不懂。」
汽車正離開南沙大橋,駛上廣深高速高路,朝東莞虎門的方向駛去。晚上高速高路的車流仍多,但今晚沒有堵車,如無意外,張璡可以在福田口岸關閉前送兒子到達口岸過關,讓他乘坐港鐵列車回港。
「我怎敢挖苦你,我稱讚你見多識廣而已。」張康假裝恭維地說:「難道你現在有答案了?」
張璡不去跟兒子計較:「今日我聽你表姐說到那個彭警官的事情,便忽然想到,要解決人與人之間的紛爭,可能還真是有辦法的。」
這說法挑起了張康的好奇心:「什麼辦法?」
張璡側起頭回想:「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一本名叫《讀者文摘》的雜誌,其中一期有篇文章,說世上任何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只分隔著最多六個人。」
張康皺起眉頭:「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張璡嘗試解釋:「這是個理論,譬如我們以美國總統為例子吧。你張公子與美國總統之間當然是素未謀面,互不相識,但因為你認識A,而A認識B,B又認識C,之後D,E,F等如此類推,最後就一定能找到一個認識美國總統的F。而由A到F之間的這條鏈條,最多就只有六個人的距離而已。」
張康不禁失笑:「這理論會不會太扯了點?」
張璡點了點頭:「直覺上我也覺得這理論有點扯。但不知怎的,這篇文章一直深印我腦海,到今日這本雜誌都完蛋許多年了,但我還是記得起來。
「今日聽你表姐說到那個彭警官與你姑姐間的巧合與連結,便又讓我想起了這個理論。也許世上所有人,的確是一環扣著一環,大家都是環環相扣的,只是平日我們有太多偏見、太多俗務、太多煩瑣蒙蔽了我們,令我們無法體會到相互間的連繫而已。而若我們肯多留意身邊的人與事,肯多花時間去發掘彼此的共通與連繫,也許仇恨就能化解、誤會就能冰釋、爭拗也就能避免了。」
張康笑著搖頭:「你的想法太虛無,太理想化了。」
張璡堅持自己的想法:「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本來就很抽象,是我們的主動作為才令它變得具體。就像妳表姐與我們之間本來都只是陌生人而已,但這兩個月下來,經過我們的努力,我倒覺得自己好像多了個女兒,而你表姐也恐怕是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像是父愛的關懷吧。」
張康望著車外不斷向後飄移的街燈,自言自語地說:「你的說法我不懂,但有一點我倒可以肯定,就是兩個月前即使敲爆姑姐的頭殼,她也不會想到幫她女兒的人,會是你這個三十多年沒見的堂大哥。」
這時候汽車越過東莞長安,快將要進入深圳的地界了。張璡忽然問兒子:「你決定會去美國讀書了嗎?」
「還未決定。」張康簡潔地回答,然後頓了一頓說:「香港有些事情始終讓我放不下。」
二人沉默了一會,張璡又再問兒子:「你現在在大學唸商學院,是否仍需修讀心理學系的課程?」
張康回答說:「當然有,少不了的。」
「有學過一個叫馬斯洛需求層次的理論嗎?」
「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這當然有學過啦。」
張璡點了點頭,誇獎兒子:「果然是個好學生,但你記得這理論說人們的需要分什麼類別與層級嗎?」
張康當然不會被父親考起,自信地回答:「共五個層級,最基本是生理需要,接著是安全需要、社交與愛的需要、被尊重的需要,到最後是自我實現。」
「100分,真為你感到驕傲。」然而張璡卻話鋒一轉:「但我在學生時代第一次接觸到馬斯洛這個理論時,就覺得它不夠完善,覺得人應該有比這五層需要以外,第六層更高級的需要。」
「人們還應該有什麼需要?」
「探索未知。」
「比自我實現更高級?」
「比自我實現更高級。因為自我實現不管如何定義,都是指我們朝一個既定的目標努力。但探索未知卻可能連一個具體的方向與目標都不存在,我們不知道前面鋪著什麼路,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更不知道一路上會踫上什麼人。但我們卻被未知本身的魅力吸引,心裡有股想要往前走的衝動,這種冒險與探索新事物的精神,我認為是人性中最高級的需要。」
「你有這個想法,當年有跟你教授討論嗎?」
「沒有啊,因為......」張璡欲言又止:「當年心理學有一科名叫組織行為學的課程,我要到考試那天才知道教授長什麼樣子。」
張康摸不著頭腦:「什麼意思?」
「意思是,課程裡的所有課堂,我全都逃課了。」
兩父子在車廂裡嘿嘿地笑了起來,張璡不好意思地承認:「其實我挺後悔當年做學生時,走堂太肆無忌憚了。但我想對你說的其實是......
「你爺爺也曾勇敢地去探索未知。」張璡收起嬉皮笑臉,鄭重地對兒子說:「而且還是在他很年青,當他從鄉下隻身去到香港的時候。想像當年那個沒有互聯網,連電視與收音機都是奢侈品的時代,你爺爺一個人從鄉下農村跑到花花碌碌的香港時,你覺得他是怎樣踏出每一步?」
張康陷入了沉思。
張璡續說:「我相信你也會有你爺爺當年的勇氣,所以現在你若想往國外闖的話,便即管去闖好了。香港的人 ,自然會有他們該走的路;香港的事,也會有它們應有的結局,都用不著我們去操心。 」
汽車駛進一條隧道,有路牌說前面的出口可以通往深圳寶安機場,這時候張康忽然說:「若我在這時候離開香港,我便可能以後都不回來了。」
「你會回來的。」張璡微笑著說:「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但你一定會回來的。」
張康聽不懂,卻沒有追問,只扭頭望向握著方向盤的父親 ,聽他繼續說:「你爺爺雖說一生都在香港闖蕩,但他一直都維持著與鄉下老家的聯繫,甚至在他去世前的幾個月,他最後一次離港,就是讓我與你姑姐陪他回去鄉下走一趟。
「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喜愛圓形,追求圓形的圓滿。所以你爺爺即使一生在外漂泊,到最後也一定會走回到自己人生的起點,將屬於他的那個圓圈劃好。」
張璡深呼吸了口氣,滿有信心地說:「所以你是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因為你流著一個中國人的血。」
汽駛過南山,再過兩個出口便是高速公路的終點皇崗口岸了。張康打破沉默:「我想跟你玩一次你早前說的,那個隨機坐巴士的遊戲,找天我們在香港試試好嗎?」
張璡笑說:「那時候你還小,我才說要帶你去坐巴士,現在兩個大男人走去團團轉坐巴士,能有什麼好玩的?」
張康哼了一聲,不服氣地說:「又是你自己說的,覺得這樣子看日落才浪漫。」
張璡瞇起眼睛:「我現在有新想法了。」
張康覺得好奇:「什麼新想法?」
「明天就是十一月,我們很快便要進入冬天了。」張璡說出自己的新計劃:「我打算開著這台老爺車從深圳出發,沿著京珠高速一直往北走。」
「你想去哪裡?」
「沒想過去哪裡,我只是想看看,當第一片鵝毛雪花飄落在我的擋風玻璃時,我究竟會將車開到哪裡。」
哈哈哈哈!兩父子又再相對大笑。
汽車駛出高速公路出口,拐個彎,再越過紅綠燈後,便會到達福田口岸的落車處。這時候張康忽然說:「這兩個月來我跟你走了這麼多趟佛山,卻沒一次去過爺爺在東鎮的老家,若我們當真出發去走京珠高速,可以路過去看看嗎?」
張璡故意刁難:「那是我爸爸的老家,又不是你爸爸的老家,有什麼好看呢?」
張康反唇相譏:「我爸爸是個無殼蝸牛,他能有什麼老家給我看呢?」
「你爸爸有一個精神家園。」張璡將車停定,路旁有告示牌顯示附近有攝像鏡頭,停車落客要即落即走。最後張璡對兒子說:「這兩個月你已逛過它一遍了,歡迎你經常來看看。」
5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A163StoGL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