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一個疑問。」坐在父親從深圳開往佛山的汽車上,張康在聽完父親講述,表姐上週獨個兒去桂城派出所錄取口供的經過後,感到有點疑惑。
張璡一邊緊盯前方路況,一邊反問兒子:「什麼疑問?」
「那個學生家長的記性怎會這麼好?為什麼她會記得兩年前只看過一眼的戶口簿?之後還會懂得打電話給表姐的教練?」
「這一點我倒沒有深究......」張璡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說:「但那人的孩子既然在你表姐的跆拳道場裡學拳,她知道妳表姐的名字並不出奇,何況她可能在兩年前看到那本肇慶戶口簿時便留上了心,可能她作為公安人員的記性本來就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難道不成嗎?」
「不是說不成,只是覺得好像有點奇怪而已......」
這時候汽車又再一次駛上連接東莞沙田與廣州南沙的南沙大橋,張康這才留意到這跨海大橋的中段原來有一出口,通往橋下一個名叫海鷗島的地方。張康忽然轉了話題:「有沒有留意,早兩天有人在區議會選舉前被選舉主任取消選舉資格的新聞?」
張璡回答說:「你是說有學生領袖被DQ嘛,我怎會沒留意到呢?」
「你不覺得這樣很不公平嗎?」
「公平與否要視乎他是否符合參選條件,而參選條件之一是要真誠擁護基本法。所以你的問題應該是,這個學生領䄂有真誠擁護基本法嗎?」
「但他是否真心誠意擁護基本法,不應該由一個選擇主任去判斷,而應該交由全港市民用選票去判斷,不是嗎?」
張璡歎了口氣說:「我不是籠統地問你,香港人是否認為這位學生領䄂真誠擁護基本法。而是單獨問你,問你張公子,憑你的直覺,以你的判斷,你相信這位學生領䄂是真誠擁護基本法嗎?能簡單回答我是或者否嗎?」
張康沒有答話。
張璡見兒子不肯回答,便說:「你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想回答我,但又覺得問題可以交由全港市民用選票去判斷,那麼我只能推測,當中的難言之隱就是:你知道這傢伙並不是真心誠意擁護基本法,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這事實,但你不覺得這條件可以作為DQ他的理由。你說我講得對嗎?」
張康繼續保持沉默。
張璡續說:「至於你為什麼不覺得擁護基本法是個在香港參選的前提條件,我就不去猜度了。你年紀已經不小,該有自己的思想、喜惡與判斷。但我很慶幸你沒有對我說謊,沒有臉不紅耳不熱地撒一個連自己都騙不了的謊,強說那傢伙是個基本法的忠實擁躉。」
張康明顯不服氣,便反駁說:「民主社會本來就應該信任與尊重人民的選擇,不應該在選舉中設定太多限制。」
張璡平靜地回答:「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也許的確如此,但我們並不生活在一個理想的世界中。你設想的理想世界若當真成立,若一切都可以交由選民用選票去判斷,那麼所謂的選舉條件,根本就一條都不應該存在了,因為選民運用選票就自然能夠在選舉中排除所有不合資格的候選人。
「但即使是自詡為民主燈塔的美國,他們也會在選舉中設有某些參選條件。譬如前美國總統奧巴馬,他到任期完結前還被政敵質疑他不是在美國出生,就是因為出生時生為美國公民是參選美國總統的前提條件。」
張康忍不住反駁:「奧巴馬是否出生於美國是個客觀事實,但學生領袖是否擁護基本法卻是選舉主任的主觀判斷啊。你怎可以將它們混為一談呢?」
張璡搖了搖頭:「姑且說奧巴馬是否生於美國是一個可以客觀驗證的事實,但為什麼當奧巴馬拿出自己的出生證明書來給人驗證,又已當了這麼多年的美國總統後,至今仍有美國人質疑他不是美國出生呢?
「因為客觀與主觀在人們心中很多時候都只是托詞,重點是他們心裡究竟希望些什麼,然後他們就會相信一切能讓願望成真的說法。在奧巴馬出生地的爭議裡,奧巴馬究竟是否在美國出世其實不是爭拗的源由,而是很多美國白人不喜歡讓一個黑人來當總統。但這份不悅是不能說出口的,是會被人罵種族歧視的,便唯有借他的出生地來做文章了。」
張康忍不住挖苦:「你這樣說的話,我們對主觀與客觀的分辨都沒有意義了嗎?」
張璡耐心地解釋:「理性在學術討論裡很重要,但可惜在生活上的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的喜惡與判斷都不是理性的,而是充滿個人感情的。所以你若要評論那個學生領袖被DQ的事件前,你首先要問自己,你是否同意,擁護基本法,支持一國兩制,效忠香港特區政府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參選議員的前提條件?
「但這個問題是超越理性討論的,寄托著個人情感,所以你只能同意或不同意。現在的矛盾就是,大家在這問題上有分歧,卻用各種不相干的理由去掩飾它,從而裝作自己是在理性辯論的樣子。」
張康問父親:「那麼你個人對這問題的態度是什麼?你同意擁護基本法與支持一國兩制是參選區議員的必要條件嗎?」
張璡點頭回答:「我同意。而你就不必問我為什麼了,我已說過這是屬於個人情感的範疇,是超越理性討論的個人選擇。」
張康喃喃自語:「難怪我們會有代溝。」
張璡自然聽得見兒子的晦氣話,便歎了口氣說:「想當年我是你的年紀時,我也曾為一個北京學生領袖的風采著迷。當年他身穿睡衣,坐在演講台上面對國家領導人,還在眾目睽睽下叫對方不要多廢話。
「當年我曾經很崇拜他,會覺得他很勇敢很威風。但現在我來到今天的年紀,卻會看出他之所以會擺出當時的姿勢,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想過去解決問題,也明白到以他的年齡與經驗,他也不懂得如何去解決問題。
「當一個人不懂得解決問題,卻要裝作自己想去解決問題時,他通常會做什麼?他通常會去破壞,會宣稱打爛一些舊東西之後,新的美好的東西就自然會出現。
「所以你剛才說的代溝,分歧往往就在於能否體會到打爛了的東西永遠無法再修復,而取代它的新東西也不一定會更好。成長就是要學懂珍惜。也要體察到人性中誰都有權力慾這個黑暗面。
「這個時代的人總愛貶抑成年人世界,歌頌青春自由。但從成長中學懂謹慎與珍惜,這並不羞恥;而年少無知的莽撞與破壞,也不值得稱頌。」
張康沒有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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