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嘩!在這裡真能看見飛機從頭頂飛過啊!」坐在汽車中的小松興奮地說。
「你看前面。」張璡的右手略為鬆開方向盤,指著汽車前方遠處:「另一架飛機很快便要接著降落了。」
張璡的汽車正在廣深沿江高速公路往西北方向行駛,這段架設於海上的高架橋面與深圳機場跑道平行而建,而且相距不遠,所以每逢有飛機朝機場降落時,駕車駛在路上便會有種像是飛機要從半空中直砸過來的感覺。
小松掏出手機,興致勃勃地將飛機要從頭頂掠過的一刻畫面拍下。
「今次的深圳旅行團感覺滿意嗎?」張璡笑著問小松:「沒什麼投訴吧?」
「沒有沒有,很滿意,很開心......」小松尷尬地笑著,不停地點頭:「最開心是跟毛毛一起看電視。已很久沒有人...... 包括貓,會陪我在家裡一起看電視了。」毛毛是張璡四個月前在停車場撿回來的一隻橘色田園貓,獸醫說牠當時出生只約三星期。
張璡轉了個話題:「妳跟玲姨他們約好我們幾點會在鄉下見面嗎?」
「沒講實在時間啊。」小松聳了聳肩:「不知道路上會不會堵車,所以只說我們到佛山後,再告訴她我們大概到達的時間。」
「他們還在放國慶假吧?」
「鄉下工廠那有這麼多假期?你以為是深圳辦公室嗎?」
「那就只好等回到鄉下再算了。」
二人一路閒聊,汽車離開沿江高速公路,駛上才投入使用未夠半年的南沙大橋,朝佛山方向高速駛去。今日張璡在送小松回家前,他打算要再回去鄉下一次,找自己的堂妹與堂弟談談。
張璡的思路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大陸正籍文化大革命期間,那時期農村的戶籍管理估計都是相當混亂的,否則張燕與張勇兩個堂弟妹分別被二叔收養回家的事,就不可能這麼容易發生了。既然兒女的身份在當時對鄉下人來說都是戶主說了算,那麼所謂父母親生才算是兄弟姊妹的邏輯就恐怕無從稽考了。
張璡打算將自己與小松這段時間的經歷告訴二叔一家,希望借他們對農村戶口管理情況的了解,找方法去授權律師進監獄見張燕。
張璡與小松一起走進鄉下二嬸家裡時,時間還未到正午,這時候堂弟張勇尚未回家,張璡一邊向二嬸客套問候,一邊叫小松去聯絡她的兩個阿姨。後來小松回來,說只有玲姨會在午休時間過來,另一個蘭姨說她今天沒空。張璡想起了母親早前曾對自己說,二叔家裡的堂弟妹中,就以張蘭嫁得最好,經濟條件也最優裕。
後來張勇先回家,他回家時踩著拖鞋,見到張璡先打個招呼,然後說要上洗手間洗臉。小松說阿勇舅父是在貨運公司工作的,過不久張玲也騎著摩托車回到老家了。由於深圳全面禁摩,所以路上若聽見摩托車引擎聲響的話,便九成都是交警靠近,是要提高警覺的時刻。小松說玲姨是在鄉下附近的陶瓷廠上班的,她住的地方與鄉下老家很靠近。
二嬸、張勇、張玲與張璡及小松,五個人圍坐在大廳裡的圓形大飯桌,都等待著張璡開口。面對眼前這張老舊的,能擠上12人甚或更多的大飯桌,張璡忽然想起曾在一個網上電台節目,聽過一個來自台灣的學者說,世上只有中國人才會用圓形的餐桌來吃飯,其他國家民眾使用的飯桌一般都是長方形或正方形的。那學者說這表示中國人特別喜愛圓形,因為它代表著一家團圓,也象徵萬物循環,顯示中國人信奉世事萬物不管從圓圈上的那一點起步,都必將走回到它的起點。
張璡耐心地向二嬸一家講述自己在過去三個星期與小松奔走桂城公安局與肇慶天鄉鎮派出所的經過,詳細解釋了公安局如今的要求,也講解了律師說要授權她進監獄去探訪張燕的前提條件。到張璡說律師提醒他,若以姊弟名義授權律師去見張燕的話,這個姊弟就必須是父母親生時,張璡頓了一頓說:「阿燕的身世我是不久前才知道的,所以明白到若要跟足律師要求是會有困難,但我想看看你們是否知道村委會對戶籍管理的運作,當中是否可以找到能通融的方法?」
堂弟張勇再次搬出他那個做公安的朋友出來,說事情很是為難。但因張燕缺席而在二嬸家中當上大家姐的張玲卻當場截住弟弟,主動說:「我找時間去村委會問一問,就要他們出一份文件來證明阿燕是我家姐是嗎?這事情就讓我來處理吧。」
堂妹張玲的爽快讓張璡感到有點意外:「好的,那事情就要拜托妳了。但不管怎樣,待國慶假期後我都會與小松去一趟監獄,問清楚他們對律師前往探視的要求。」
一旁的二嬸在張璡講話時不時有插話,但張璡卻聽不懂她的客家話,便唯有不斷微笑點頭,算是作過了回應。
姊妹關係證明的事情既有張玲肯一力承擔,張璡此行的目的便算是達到了。待慰問過有關二叔上山入土的事情後,便與小松一起告辭,說送小松回家後自己還要開長途車回深圳。
在鄉下東鎮開往桂城的路上,小松忽然說起:「我以前跟玲姨的關係是有點冷淡的,想不到她現在肯主動出力幫我。」
握著方向盤的張璡好奇地問:「妳跟玲姨之間有矛盾嗎?」
「唉~一言難盡......」小松表情有點扭捏:「總之媽媽進去監獄的時候,正好就是我性格最反叛的時期,年輕嘛...... 我又不懂得跟長輩們相處,所以一言不合大家便會有拗撬了。」
「即是你以前覺得自己很牛是吧?」張璡笑說:「但妳現在仍然年輕,青春有時候是要放肆的...... 只是不要放肆得像香港現在的暴徒般便成。」
小松對舅父與表弟之間的矛盾略知一二,便不敢答話,怕講多錯多。到汽車駛到路程約一半的時候,張璡忽然問小松:「妳喜歡看電影嗎?」
「我們在深圳不是剛看過兩齣國慶節電影嗎?」小松回答說:「《中國機長》與《攀登者》,兩部都不錯吖,我都喜歡。」
「妳年紀說小也不小了,不要老愛看這些娛樂大片。我們是靠故事去認識這個世界的,因為故事裡的人物才會有處境,有處境的行為才能反映現實。所以妳有時候也要看些有意思的電影,讀些有思想的小說。」
「你有什麼好介紹?」
「有聽過一齣名叫《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的電影嗎?那是一齣十多年前的日本電影了。」
「松子?那不是跟我的名子一樣嗎?但我沒有看過。」
「女主角的名字的確跟妳有點似,而且電影中她的家人都叫她小松。這電影妳有機會便去找來看看吧,我知道大陸有很多視頻App與電影網站都能找到。」
「故事講什麼的?講她被人嫌棄?」小松苦笑說:「這跟我也有點像啊。」
然而張璡的回答卻出乎小松意料:「我覺得...... 故事中的松子可能更像妳媽媽多一些。」
聽到舅父突然提起媽媽,小松登時沉默了下來,耐心地聽舅父解釋:「故事中的松子應該算是個很倒楣的人吧,她生命中不斷踫上對她不好的人,可以說是遇人不淑,所以她一生都荊棘滿途。松子從一個老師淪為洗浴店女郎,後來還當上了別人的小三,之後更殺了人要坐牢,出獄後又愛上一個黑幫小混混以至要亡命天涯,最後松子在一個很荒謬的情況下,被人在一片荒地上亂棍打死。」
小松聽到這個松子的經歷確實悽慘,卻不敢想像舅父為什麼會說電影中的松子竟跟自己媽媽相似。卻聽舅父繼續說:「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只覺得這個松子很蠢,網上有很多評論甚至說松子的一生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因她生命中每次關鍵的選擇,每次當她走到人生某個岔路口要作出抉擇時,她總是選了最錯誤的道路,做出了最差勁的判斷。
「但後來我有機會第二次看電影,之後便有了很不同的體會,會想去問為什麼這個松子的一生,總要往壞的方向一頭扎進去呢?這時候我便留意到,松子的想法,她的思想與行為,原來都起始於一個原點:小時候松子的妹妹因長期患病而受到全家人的愛護與關注,松子因此而產生了與妹妹比較的想法,之後便感覺自己被父親忽略了。
「這看似只是少不更事的胡思亂想。但就因為松子自小覺得自己缺乏愛,後來便發展成她會以最逆來順受的姿態去與伴侶相處;她幼稚地討好父親的方法,也在後來演變成她會用最愚蠢的方法去逃避問題;她發自內心對父親與妹妹的愧疚,後來更使她一生都要在外漂泊,最後以最悽涼的方式一個人死在荒地上。
這時候小松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說電影中的松子跟媽媽相像?」
「我只是瞎猜罷了。」張璡聳了聳肩:「毫無疑問妳媽媽犯過很多錯,亦作過很多很糟糕的選擇。但很可能所有的錯誤,與妳媽媽之所以千方百計想遷出鄉下,所有事情都來源於一個原點,一個當時沒人特別留意過,沒人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卻一直藏在妳媽媽心中,令她無法釋懷的一件小事。
「我們中國人的文化若要以圖形來表示,那就應該是個圓形,也許日本人也一樣吧。我們中國人慶祝中秋,是因為那天晚上的月光最大最圓,代表我們都渴望一家團圓,也代表我們相信世事循環像個圓圈,一切事物都必然有某個起點。所以若問題須要得到解決,答案必須要去尋找,我們便要先返回到那個原點,將這個圓圈劃得圓滿,答案才能讓我們找到。
「電影中松子最後都沒法劃好她的圓圈,是導演在後來幫她補上去的。所以電影最後講松子踏著階梯,一步一步地走上天堂時,導演讓松子的妹妹站在天堂門口親自迎接她。」
最後張璡歎了口氣說:「對於妳媽媽的事,我相信有很多人,包括妳外婆,包括妳的阿玲姨,她們都有努力想返回那個原點。而若時間能夠重來,他們也會希望自己曾在那個原點上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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