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岸事務所

庫恩．貝爾蒙特的手臂忽然感到一陣吃疼。不曉得是由於天氣的變化，還是焦慮感作祟，他略為痙攣的肌肉拉扯著曾遭燒烙過的皮膚，一瞬間讓他幾乎以為自己再度遭到焚焰紋身。

然而，他馬上就冷靜下來，將這份注意力挪至他更加需要的地方。

他們是來保護佩爾迪納斯神父的，但以一個被告知身陷危險的人而言，佩爾迪納斯神父的表現幾乎從容得令人起疑；那種豁然，可不是對於社會治安的信任，又或者是對於生命無常的坦然就能解釋得通的。

在面臨未知時，任何人都會下意識地去尋求更多的資訊，但他甚至沒有過多關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是誰想對自己不利，就好像他早就已經──

不對。

在意識到之前，庫恩的記憶就已經順著感覺而開始了回放，他所經受的訓練，讓庫恩對自己經歷過的一切枝微末節都有詳實的記錄──那怕是在無意識的狀態。因此，佩爾迪納斯神父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但也就僅止於紀錄而已。直到這一刻，那對話中的弔詭之處才被庫恩的意識所捕捉到，在他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無限地放大著。

他說了教會？

「嘿！長官。」

「萊山德巡警。」

庫恩向那朝自己走來的男人致意，而對方也堆起了笑容迎向他。只不過，男人在微笑在得到了回應後，就將它如失去了作用的工具般被拋棄，好像自己的笑容是什麼令人過敏的東西般。

萊山德巡警左右盼顧了一下，一臉多疑地湊近了庫恩。

「嘿，警探，特勤隊員們都撤退了，只剩下一部份的聯絡員，之後只要等拉特夏保全的行動人員抵達就可以了。我以為這是一場救援行動？」

「應該要是的。」

「應該要是？」

「在北海岸的自治條文中，任何人都可以拒絕警方的保護性拘留，只是通常不會有人這麼做而已。畢竟常人也很難能證明自己已不處於危險，或已處於某種保護之下。」

「但這裡是哈利街。」

「是啊，說到底，警方對於這種事件的立場也很尷尬，只能依照市民的意願進行從旁保護而已。」

庫恩背靠在門廊的雕花石柱邊上，環視了周遭逐漸撤退的警力，腦海彷彿籠罩的一股迷霧。難道這不是漢斯的計劃嗎？

「顯然，佩爾迪納斯神父認為我們小題大作了。」庫恩接著說：「而事實或許是如此。」

「哈利街的傢伙都是一個樣。他們以為自己在某些領域是權威人士，就什麼都懂了。」

庫恩苦笑了一下。

「謝謝你，萊山德巡警。這次行動的過失我會全部扛下的。」

「別這麼說啊，誰知道是局裡哪個人又在為了自己的官路而搞怪？我們這些現場人員的直覺是很準的。」

庫恩嘆了口氣，忍不住看向特蕾莎的身影最後消失的那扇門。

「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就這樣闖進去一探究竟。」

「但你不會這麼做，否則我們就真的全都會遭殃了。這裡可是哈利街啊。」萊山德巡警開玩笑似地按住了庫恩，就像生怕他會真的這麼做一樣，「你比看上去要來得更魯莽，貝爾蒙特警探。」

「是啊。」庫恩疲倦地微笑。

「對自己的下屬有點信心吧？」萊山德巡警拍了拍庫恩的肩膀，「再怎麼說，哈利街的事情，還是最好由哈利街來解決，說不準那孩子可以說服佩爾迪納斯神父呢？不像我帶的那傢伙，你的助手看上去精明能幹得多了，不像是會被發配到這種單位的──呃，我沒有批評的意思。」

「我明白，不過你說得沒錯，特蕾莎完全沒必要在這裡，經營對她的仕途幫助甚微的人際關係與經驗。這對她來說是實在不是什麼理智的選擇。」

「聽起來就像你知道哈利街的大小姐在想些什麼呢？警探。」

面對同時做為老前輩以及下屬的揶揄，庫恩只是將被風吹得發凍的手指插進了防彈背心的肩帶。他不介意地笑了笑，但上半身卻輕輕擺晃了一下，好像想抖落某種令他感到不自在的異物。

「我想我或許知道。」庫恩說。

「咦？真的？我很想說我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但不能否認，我真的很好奇。難道你也是──」

庫恩搖了搖頭，說：「我出身第十區。」

「嗯，我想也是，你的口音更偏南方一些。那你怎麼會知道哈利街大小姐的八卦？像我就完全搞不懂。」

「我和特蕾莎也算是舊識吧，不過和我沒有關係。她之所以來第五分局，純粹是為了調查一件事情──」庫恩猶豫了片刻，才下定決心開口：「我想就別這麼彆扭了，這也不能算是什麼八卦，第五分局的人應該都知道那件事情才對。」

萊山德巡警退後了幾步，眨了眨眼睛，好像在確認某種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

「所以是真的？她就是八年前的那個孩子？那她不就是你的──」

庫恩點了點頭。萊山德巡警面露窘色，好像自己說了什麼很失禮的話一樣。

「大家都在傳說，但沒有人真的確認過……呃，或者該說，向本人確認。畢竟這不是什麼好事。」

「就像是你聽過的那樣沒錯──去掉一些八卦的部份。」

庫恩點頭，但他的語氣之中並沒有責難，只是淡淡地表示了理解。反倒是萊山德巡警，在脫口而出後才感到了懊悔。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忽然願意開口了？」

「因為我也在想這件事。」

「你是說……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願意開口？」

庫恩晃了晃腦袋，否定了對方，但他的答案顯然也令自己有些躊躇。

「有些細節我不該告訴你，但這讓我聯想到八年前的郵輪火災案。」

「火災？不是邪教嗎？」

「我更偏向於官方說法，比較沒那麼聳動……但你也沒說錯。」

「你們還真是經歷了一場地獄啊。」萊山德巡警咂了咂嘴，「所以？是南灣人？教會？還是伊陽登？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讓你想起這些不好的回憶？」

是啊，倒底是那裡出了問題呢？

他自然很擔心特蕾莎的安全，但他也必須承認，自己很清楚那份焦慮感是來自於別的方面，但也就只是僅止於此。

庫恩不知道此刻除了等待之外，自己還能付諸怎麼樣的行動。

他很肯定有什麼正在發生，但自己就像是被安置在終點的一枚棋子，已經被排除在過程之外。八年前也是這樣，好像都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只需要負責等待，收拾事件留下的結果，而他甚至無法開口去問，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要從何問起，像是個受到過度保護的孩子，這種深刻的無力感再次包圍了他。

不對。

庫恩忽然想起了雪莉對自己說過的話。

一個甚至不能稱之為念頭的想法，從庫恩的意識中閃現而過；但在察覺到之前，庫恩的嘴便已將那模糊的殘影脫口而出。

「教會──」

「教會？八星教會嗎？」

庫恩這時才回過神來。他將一些不該吐露的部份去蕪存菁之後，將他腦海中的問題鉅細靡遺地描述了出來。

「什麼樣的人會想要殺死一個教會的神父？」

萊山德巡警搖了搖頭，說：「異教徒？基本教義派？喂喂，這裡可不是南灣啊。」

「那麼，什麼樣的人會想殺死哈利街的居民？」

萊山德巡警一愣，他壓低了聲音，就像生怕其他人聽到似地。

「對世界有所不滿的人、共產主義者、腦子有洞的瘋子、支配慾望過剩的反社會主義者，還有──」

「另一個哈利街的居民。」庫恩低頭沉思了片刻，有些遲疑地說出了他的想法：「符合哈利街居民，以及宗教份子身份的，也只有八星的主教們了。」

「這不是陰謀論嗎？我覺得你把這一切想得太複雜了，警探。」

「這不就是我們的工作嗎？」

「呃，是沒錯啦，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放鬆點，別這麼緊繃。如果有人在計劃什麼壞事，那麼警隊確實應該出動。但如果是哈利街的人在計劃什麼……」

「這是合法的行動。」

「但你沒有就這樣強行登門，將佩爾迪納斯神父帶走，這不是很能夠說明問題所在了？我們也沒辦法做些什麼吧？」

庫恩不禁有些啞口無言，但這並非他找不到話可以反駁，而是他不曉得自己有什麼話是可以說的。

雪莉的存在讓他知道了這個世界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而漢斯──他從那之後就不再對自己坦露過心聲。雪莉的事情，也是在自己固執的追查下才得以窺見的，漢斯打從開始就沒想要讓自己了解這一切。他向自己坦白，也只不過是因為自己早就太過接近真相而順勢推就。而雪莉呢？自己那時也猜不透她建議自己去找八星教會的用意，不過現在看來，這一切或許是有所關聯的。

所以特蕾莎猜得確實沒錯。

顯然漢斯並沒有坦白──不只是這次行動的細節而已，而是這次行動的目的。

那為什麼他不說呢？是因為他知道說了也沒用嗎？還是一如以往，認為自己沒有足夠堅韌的心智，以及寬鬆的道德標準？

他是在保護自己。

庫恩立刻意識到了這件事情。

也許他的目標從來就不是哈克勒斯之子。

庫恩思考著。難道漢斯會對這個老神父不利嗎？那麼，動用這些警力的原因是什麼？

在庫恩深陷於思考時，萊山德巡警撓了撓後腦杓，表情因猶豫而扭曲了起來。

「所以，在我看來，這又另一場無聊的政治鬥爭。我不是現場負責人，但或許我們就這樣收隊回家或許會比較好，警探？」

庫恩回過神來，開口道：「不論如何，我們的工作是保護拉特夏城市民的安全，這點是不會改變的。」

「好吧，長官。」

「不必道歉，萊山德巡警。既然神父暫時還不願意離開，在特蕾莎說服他之前，我們還是有義務要盡，至少到拉特夏企業過來接手為止。畢竟這不只是要保護神父的安全，也是為了抓捕哈克勒斯之子的行動。」

庫恩說罷，他陰沉的臉色並沒有因此而好轉。但他此前還略帶徬徨的目光已經變得堅定而清明。

「萊山德巡警，我有事要麻煩你。」

「嗯？貝爾蒙特警探，有什麼吩咐嗎？」

「請將我留在車上的平板電腦交給特警隊長，裡頭有哈利街１４０號的建照圖，請他依據在這張圖面來部屬管制警力，我有預先申請了三個街區範圍的交通管制，請他與那些小組聯絡，我會稍後再加入他們的會議中。」

「平板電腦、建照圖、出入管制。明白了。那您要做什麼呢？」

庫恩從背心的口袋中掏出手機，憑藉記憶撥出了一支他從未撥通的號碼──用一支由雪莉交給他的電話。

要想知道真相的話，他只能再一次踏入那不受保護的領域之中。

「我有些事情想要確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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