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自打带他进了账房,就很少再打他,这么大一个矿,就这么一个账房,本阿里已经有三个小徒弟,一直在外间打下手。而入如今,这个新来的,岁数最小的廖世德却能进里间帮师傅核账,让几个师哥心里颇不舒服。
每到月底工人来领薪水,师傅就泡好一壶茶,歪在炕上抽旱烟,举着一本《淮南子》看。几百号工人排着大队挤着堆在账房院子门口领钱,徒弟们摆个桌子挡在院门口坐在里面发工钱,大半天工夫,工钱就发下去了,没一个算错的,遇上瞎搅和的,师傅就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插着腰,站在门里,两句话就把那人噎回去,好像他早就等着那人来问似的。
矿上的进项出项也是清清楚楚的在账上,一分钱瞎账都没有,掌柜的把师傅当财神爷供着。工人遇上师傅都点头哈腰的叫“爷”!廖世德就心里骂,看着是爷,可惜姓个孙子的孙!
就这样过了两年,一天下午,廖世德闲的没事,收拾账房,师傅没在屋里,廖世德就拿出一本进出账来,趴在炕桌上翻看,这账确实做得漂亮,蝇头小楷写的工工整整,厚厚一本账,一个错字没有。往来也清晰,一笔笔,一款款,来龙去脉写的清清楚楚。一下就看的入了迷。师傅在后面站了半天都没发现。师傅咳嗽了一声,廖世德才吓得腾的一下差点跳起来,赶紧合上账本,下了炕插回账本架子去。师傅倒没说什么,反而笑着问他这账清楚不?清楚清楚,特别清楚!连忙回答。
第二天师傅就不叫他进屋了,换了别人,一连两个月过去,都是别人,师傅见了他也不搭理他,端上饭来就吃,倒好水就喝,一句话没有,廖世德慢慢感觉到那天自己偷看账本的事情,师傅计较了。
还有一个星期就月底了,师傅吃了晚饭就熄灯睡了,第二天一早,有人来叫,却发现孙先生死在了炕上,脸色铁青,嘴角和鼻孔流血。指甲青黑。
矿掌柜的带着一帮人赶了过来,问晚上睡在外屋的廖世德怎么回事,廖世德说师傅吃饭都很正常,吃完还抽了一袋烟,说今天累了,就早睡了,一晚上也没啥动静,早晨一看就这样了。
掌柜的说不对,把他给我绑起来,上来几个人,把廖世德按跪在地上五花大绑。这他妈分明是中毒死的,能不咧咧?你跟他隔着一道门,你能不知道?不是你干的,你也知道是谁干的!
廖世德跪在地上哇哇大哭,师傅对我好,我一个孩子怎么会害他,就不兴他寻短见吗?一个人想寻短见,谁能拦得住啊?我晚上睡觉死,听不见咋了?你们冤枉人!这一哭闹倒让掌柜的没了主意,有人说报官吧,掌柜的却不接话,自己干着这个买卖也是各路打点,如今出了凶案,一报官,自己不知道要被榨出多少血来平息这件事,可是死尸横在这咋办啊?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不由得瞪起了眼睛,心想干脆就说是这个孩子图财害命,一起埋了算了!
正盘算着,有人说看看死者留下啥没有,一翻就翻出来个包袱,里面是整整齐齐封好的100大洋,在枕头底下还翻出一封信来,找认字的伙计一读,信上说老母离世未能回乡尽孝,妻儿离散多年,上不能尽孝,下不能赡小,独自沦落关外苟活,身体愈发病溃,整日咳嗽,恐怕是得了痨病,实在没有生的必要了,早死早托生,也好与家人团聚。
这分明是一封遗书,字迹是先生的蝇头小楷,写的一丝不苟,和账本上的字一模一样。
一群人嗡嗡的开始议论,整个矿上除了掌柜的,就属这先生过得滋润,烟酒女人没断过,咋看不出还这么恋家呢?以至于寻了短见?不能吧?这先生在矿上干了这许多年,吃住在矿上,就攒下这100大洋?看来都用在了女人身上了?活生生的例子啊,吃喝嫖赌,粘一样就能败了家!
可这白纸黑字写的清楚!掌柜的拿着信来回来去端详了三遍,这是先生写的没错,那就是寻了短见了,哎,何必呢!掌柜的叹了口气,赶紧抬走,埋了吧。先生是个好人,你们就别在私下乱加议论了,该干嘛干嘛去。
转身看见还跪在地上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廖世德,给他松绑吧,拿两块钱给他,让他赶紧走!这倒霉孩子!看着就晦气!
掌柜的回了自己屋,坐下喝了两口茶,心里慌了起来,眼看就到了发工钱的日子,可死了账房先生,这几百号的人的工钱咋整?问遍了账房的伙计,没人敢接的。现找先生也来不及啊!一堆账本谁来不也得先扒拉几天?这工钱发不出去,一群等着米下锅的穷矿工不得闹起来,这一闹就要闹翻了天,这可怎么好?我这块肥肉多少苍蝇盯着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不发薪怎么和气?有人出主意说要不这个月就都满薪发,息事宁人。几百号全满薪发,那是多少钱啊?掌柜的又舍不得,愁的直嘬牙花子,牙床子有点肿起来了。正在犯愁,下面伙计过来说账房的学徒要见您。
哪个学徒?
就是您轰走那个!
不见不见,让他滚!
掌柜的,这孩子说他能做薪水账。
他?他说的?
恩,他说的。
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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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世德,进来就跪下了,掌柜的,是我没照顾好先生。
掌柜的挥挥手,你能做账?
能!
你说能就能?
您让我试试,给我两天,我做出来,您看,不对的,再哄我走。
掌柜的一想,早就听说这孩子聪明,毕竟也跟了先生这许多年了,那好,那你就试试,耽误我事,我要你命。
过了两天果然做了出来,拿出来一看,几百号人的薪水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整整齐齐,掌柜的不住的点头,不错,就照这个发下去看。
有人接过账本看了半天,这徒弟是没白学,这蝇头小楷写的和师傅不相上下。
发工钱的当天,廖世德坐在桌子后面,一手按着账本,唱出名字和数目,旁边伙计给点出来,交到廖世德手里,廖世德递给工人,有人知道以前的先生死了,这是个伙计,就故意说不对,当面矫情,廖世德手指点着账本,一条条给闹事的顶回去。掌柜的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发完工钱,廖世德就找到掌柜的来辞行,说打算回老家,掌柜的问,别的进出账都能做吗?回答,能做!掌柜的捋着胡子说,那不如留下,我一个月给你50块,包吃包住。廖世德故意犹豫了一会,他知道师傅一个月包吃包住是150块,自己只拿师傅的三成,可活儿是一样的活儿。
怎么了?嫌少?掌柜的问。你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去别处5块钱没人给你!
廖世德说,掌柜的,您是好人,50不嫌少,足够了,我只是还有个条件。
你说,掌柜的想好了,但凡要到100就让他走,100块找个老先生过来熟悉两三个月也是可以的,老先生还更牢靠。
廖世德跪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掌柜的,我求您给师傅大办后事,就用师傅留下的钱,剩下的您存着,等师傅的家人找来了,您再把钱给他的家人,行不行。
掌柜的倒是有点感动,心里盘算先生留下的100大洋,办个后事富富有余,剩下的钱我存着,先生的家人都在关内,咋就能找到这里来呢?遗书上不是写着妻儿离散多年吗?能找到也是猴年马月了,谁还认识谁?这事办出去也光彩,有脸面,是个核算的买卖,不禁就点头答应了下来,这孩子毕竟是个孩子,也算有情有义了。
先生的丧事办的果然挺风光,廖世德扶着黑漆棺材送葬,哭得死去活来,人就埋在矿边的山坡上,面朝西南,坟前立着一块小青石碑,隶书写着:山东高唐 孙先生震无之墓 民国一十八年。坟背身,山坡上是一片桦树林子,树皮上得纹路,好像很多眼睛在林子里盯着这座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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