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沾著黑墨汁，紙面上一筆一劃，落成還帶著不熟悉感的字跡，看著還有些歪斜的字體，千草子帶著無奈的擰眉，筆尖離紙後，她稍稍拉開了右手袖口，那隱約的白色斑點，即便過了整整三日，依然沒有消退，唯一慶幸的是除去白斑之外，她的身體並沒有出現任何感染症狀，這才不至於被日爍所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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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世界沒有一般的筆，只能用毛筆寫字，真的有點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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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厚厚的覆蓋著天空，帶著夏日溫度的雨仍在下著，沒有讓任何人替自己撐傘，一手打著紙傘，另一手穩穩端著托盤，背上的翅膀已經脫去，日爍一路從小廚房走了過來，從屋外踏進門檻前，將遮雨的紙傘交給唯一在門口端守的侍女，他捧著一盤新做的圓狀糕餅，金黃色的外皮上布著少許米白芝麻，而在日爍跨過門檻的同時，千草子面不改色的撫好袖子，掩住那些駭人的白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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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千草子還在書案前坐著，日爍暗自皺眉，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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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稍微休息一下。」日爍將千草子手中的筆取走，擱在筆架上，又把那瓷盤放到了她面前，快手掩上那寫到一半的本子，放到千草子的左手邊去：「這本子，殿下從午時後就已經盯著了，現在都快到吃夕食的時間，殿下還這般抓著不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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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草子瞇起黑眸子，整個人很無力：「我認識你不到一星期，你已經開始讓我覺得你比我媽還囉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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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在下比作殿下的母親，實在惶恐。想必殿下在故鄉的時候，被令堂深深的關愛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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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是關愛，倒不如說是覺得他們父女倆都一個樣，常常埋頭做事忘記時間不吃飯，雖然表現方式都是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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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你們在碎碎念這點上很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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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下的碎念有用，在下會更高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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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怨歸抱怨，千草子還是揀一塊咬了一口，在日爍給她泡茶的時候，逕自端著那瓷盤到了吃飯用的圓桌上，見狀，他有些無奈的輕輕嘆息，將新泡好的茶水先遞給千草子，再倒了一杯給自己，於千草子對面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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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千草子的奇怪習慣，如果他不從，千草子會直接繞過他，叫外面一干僕役都進來陪吃，把那群膽小惶恐的螞蟻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沒辦法、為了眾僕役的心理安寧，日爍只好犧牲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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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接下來的話題，可能不是殿下想聽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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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染螨的宮人，」語音剛落，忍冬花香裡那股子血甜瞬間起了波動，復又歸於平靜，日爍看著面色依然稀鬆平常般的千草子，諒解的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自己未完的話接著說下去：「明日正午，長腳家蟻蟻后便要為他們舉行統一喪儀，殿下、還是不想到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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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草子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液，像是沒聽到一樣，眼神完全不與他交會，許久之後，才冒出一句平靜的回覆：「你代替我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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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道確切的理由，但是日爍感覺得出來，千草子並非為了那些虛名等理由而不願意去參與那些僕役的葬禮，而是打從心底的不想。他聽那些在西院工作的雜役們說過了，當千草子親手替通鋪大屋門邊那名僕役點上火時，他們第一回親身感受到，總是在他們面前坦然自若、頂多無奈嘆氣的殿下，出現如此強烈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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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情緒，順著猛然增強的、血的腥甜，附上了一抹連本人都不曉得自己已經釋放出來的信息——不想再幫任何人辦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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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役們很謹慎，沒有過問，但是當他們聽到日爍表示千草子不會出席喪儀，卻都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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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腦海中浮現了在三日前，第一次看見的、她如此憤怒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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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爍很確信，千草子當時確實正在憤怒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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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文部侍郎尷尬的想說些什麼力挽狂瀾，千草子只是側過臉，對著文部侍郎，於唇邊綻放一朵冰冷的笑顏，那麼冷，那麼涼，連他都差點僵直了身子，只因空氣裡那抹血腥，宛如一條毒蛇攀上了文部侍郎的雙腿，逼得對方跪下，強大的壓迫感，獨獨針對著文部侍郎，日爍卻同樣受到了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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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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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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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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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本能這麼告訴他，讓他有了一絲想飛離現場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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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被殿下針對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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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想像，被盛怒的召喚者以費洛蒙壓制著，身心會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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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花多久時間，請把東西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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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為蒼白的唇瓣開合，一字一句，極為清晰，千草子恍若覆蓋了冰雪的神色，讓那張本就沒什麼情緒變化的臉顯得更加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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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始就缺少的、在中途訛走的、偷天換日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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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抖著，連舌頭都打結了，文部侍郎只能機械似的點頭，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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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從巨山蟻國來一趟，我們這邊也準備一份回禮，當作是你、如此盡心的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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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他立刻從袖口暗袋拿出了一個小木盒子，放到了千草子朝他伸出的手心裡，一句低聲而沒有冷冽的「謝謝」，讓日爍因為氣氛而緊繃的神經緩和下來，千草子的怒氣很明確，沒有遷怒，分割清楚，對他、千草子還是那樣隨和寬容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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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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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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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日爍第一次聽見千草子用這種立判高低的詞彙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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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部侍郎雙手接過了那小木盒，千草子很好心的替他打開了蓋子，盒內的小玻璃瓶被擦拭得晶亮，裡頭泡著一隻死透的白色蟲子，圓鼓鼓的腹部，就像是一顆圓潤的珍珠，沉在淺黃色的醋水裡。當對方看清楚手中捧著的東西是何物，下意識的就要拋出，千草子的手卻將那木盒往文部侍郎的手重重一壓，驚得他不敢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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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要收好，」千草子淡淡的勾起嘴角，這抹笑讓文部侍郎再也無法裝作毫不知情，接著木盒的手抖得不像樣，好幾次就要讓木盒落到地上，而千草子壓著他的手，慢慢的道：「這上面承載著四十七條人命……很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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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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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千草子把這個數目精準的說出來，日爍微微睜大了綠眸，她的眼神被頰邊的髮絲遮擋，使他看不清楚對方，但是從那句話裡，他感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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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表現出來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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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顯露出來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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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草子記住了，所有她沒能救到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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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只是身分低微、素未謀面的僕役，都被殿下記在了心裡，他們的生命、有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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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文部侍郎不敢多作逗留，連連保證，向他們說了自己會盡快把東西送來，彷彿逃命一樣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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