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仲華嬰鬱鬱寡歡,面有疲憊,銀粟守著時辰流逝,明白今日將是無功而回,思量再三,她仍決定先行返家,小姐未曾允許留宿在外。
二人步出戲園,車馬已拉到門旁等候,乃田伯禮留予之,有玄家標誌在此,外人隨意不能招惹,銀粟會駕車,便由她驅使而歸,倒也省了車伕無處打發時間。
她替仲華嬰撩著簾子,不解風情的人只憋出一句「莫灰心」算作勸慰,後者善體人意,扯著嘴角展顏,頷首無音答謝。
正待仲華嬰踏入車廂,銀粟忽覺後頸一涼,陡生刺骨寒意,渾身猛地一顫,同時聽那廂有人柔聲輕喚:
「──嬰嬰。」
兩者回首,與畫像如出一轍的女子就立在街首馬上,她搓撫刀上鬼頭,對此處伸出胳膊,露出的一隻眼笑意盈盈:「妳在這啊,可讓我好找。」
阿璉!
仲華嬰喜不自勝,大喚一聲即跳下車馬飛奔而去。
銀粟探掌,姑娘卻像風兒似的,抓也抓不住,就如此自指尖縫隙溜走,獨留她一人品嘗落寞。
跑至半途,就差一點距離,仲華嬰猝然停下腳步,費解地看向戰赤璉身後。
後者亦有所覺,那些自以為悄然的鐵蹄嘶喘、出鞘的劍影、張緊的弓弦,戰赤璉扯著胯下躁動不安的馬,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還是笑著:
「怎麼了嬰嬰?別傻站在那,危險得──」
耐不住殺意的飛箭離弦,破空聲驟鳴,戰赤璉當即解釦卸刀,任其沉重插入地面,她一拍馬背飛身躍起躲過暗箭,落地翻身拔出厚重刀刃,攔在仲華嬰面前護著人。
周遭火把紛紛明亮,使這將夜暗景煊如白晝,為首官兵打馬現身,攤開手中紙卷揚聲高呼:
「龍旗匪首戰赤璉,殺人放火罪大惡極,奉縣丞之令,命妳速速束手就擒!否則就地處決,殺無赦!」
那卷畫像如此熟悉,正是仲華嬰筆下所出,仲華嬰不可置信,瞪大的雙眸是滿目驚疑,全身抖如篩糠。
那官兵憤恨地丟開紙,任馬蹄踐踏,像就踩在人臉上,「妳這魔頭,還我諸多兄弟命來!」
「你是思念他們?」戰赤璉也不狡辯,微風流轉,吹拂她鬢邊髮絲,束高的馬尾輕飄,她撫上眼罩皮質,舔著牙尖下頷一抬:「挺好,爺送你上路,讓你們重聚何如?你喜歡哪一種死法?爺這就讓你下黃泉見人。」
仲華嬰聞言渾身脫力,腿腳一軟跌坐地上;銀粟咬牙,觸上腰際彈弓,蹲下身子摸尋石頭。
「弓弩手──」
戰赤璉舉刀朗聲大笑,側首朝望仲華嬰,語氣無盡溫柔:「嬰嬰,起來。」
──才知那日撿她的非是救命娘,而是變換自如巧言令色的畫皮鬼,遞向她的是魔頭的手,卻洗得好生潔白,沒叫人識破其曾經浸過多深的血潭,仲華嬰恍若嗅到濃厚血味,哆嗦著,搖了頭。
「放箭!」
戰赤璉舞刀斬亂箭,攔著仲華嬰的腰將其扛上馬背,漏網餘箭穿透她的刀就要釘穿仲華嬰,戲園外柱方向突然飛來一顆石子打落箭枝,戰赤璉側眸看去,是名持彈弓的少女,那雙略淺的灰瞳冷靜淡漠,在暗處閃著光,同她射出石頭的手一樣穩然。
「姑娘好眼力!」戰赤璉大讚,果斷上馬拉韁衝出,她長刀斜曳,壓著仲華嬰朝左彎身,銀光斬斷來者馬腿,馬匹嘶叫慘烈,倒地瞬間被戰赤璉奪去座上人的長戟,她手握鐵桿發力一擲,長戟橫向砸上數名官兵,包圍陣型頓時出現缺口。
戰赤璉看準方向急馳而出,途中鬼頭刀若同追命的鐮,隨它的主兇猛狠決,每一刀都發出刺耳的裂帛聲,削飛顱首無數,血色卻因刀光過快,未能沾染那森白半分,灑落的血珠迸濺在仲華嬰蒼白面容,也打在戰赤璉頰上,黑衣鱗甲血濕亦辨不清顏色,她縱情狂笑,清麗的女子霎時變得鬼豔萬分。
將要突圍之際,披紅袍的官兵之首橫槍躍馬攔路於前,槍尖鋒芒朝戰赤璉高舉:「小兵樊無忌,今日取妳命來了!龍旗魔頭戰赤璉,還不快上前領死!」
戰赤璉嗤笑一聲,偏頭啐了一口,抬袖抹去血汗,垂手之際倏然扔刀擲去!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NvDbfw0Jy
樊無忌連忙橫槍格擋硬抗,鬼頭刀撞上但未阻卻迅猛飛勢,憑藉一股狠勁削斷銀桿,直直破入樊無忌胸膛。
「……」樊無忌一個字也說不全,自喉間溢出滿口鮮血,怔怔地歪然倒落。
場面瞬間靜寂,又譁然沸騰,樊無忌一死,眾官兵群龍無首而紛亂,戰赤璉駕馬揚蹄撿刀,將那鬼頭刀耍得生風。
這人簡直殺瘋了,她沉浸浴血所帶來的身心狂熱,不要命似地縱橫戰場,負傷亦視作無物,聽著耳畔不絕的慘叫哀號、看著眾生如螻蟻般敗逃,她只覺自己無所不能,凌駕萬物之上。
「我乃龍旗戰赤璉!生於陰溝血池,卻注定主宰天下!」她哈哈大笑著,一刀斬斷官兵腰腹,「赤血珠玉即為我名!手中鬼頭刀賜我性命,要我今生舔血而活、以戰為姓!」
「都張大眼看清楚!我戰赤璉天生不凡,爾等螻蟻莫阻我路!」
戰赤璉追著怯懦逃兵的形影、拖著鬼頭刀無情砍殺,隨著一次次舉刀,她勢不可擋。
官家兵馬不堪一擊,戰況摧枯拉朽,很快呈現潰勢。
伏在屋頂旁觀一切的入江海見此不滿地咋舌:「一群廢物,白瞎了老子費心指路,連個單槍匹馬的女人都對付不能。」
──不過能讓戰赤璉身上多處受傷,瞧這瘋子動作出現遲滯,倒也不算白忙活了。
自古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野獸向來遭人玩弄於股掌,聰明的才不做野獸──他是人,他撒著網,要做得利的漁翁。
如此想著,入江海抹了把臉躍下屋脊,張開雙臂朝那馬上的血人大喊:「戰赤璉──」
戰赤璉回眸,見他的眼底瞭然之後是殺機。
「戰赤璉──妳個瘋婆娘!妳以為就如此這般嗎!老子大費周章設局,可不是讓那些官家廢物給妳撓癢癢!小美人兒我給妳送到了,妳滾去陰間享用吧!做山匪的也講義氣,妳不能服眾、守著把兇刀不肯讓賢,妳要滿山奴僕,老子不幹!下地獄做妳的春秋大夢,這爛招爛套老子不陪妳玩!小子們──」他蓑衣一甩,亮出雙刃,埋伏四周的山匪們齊齊現身。
「──送行了!」
山匪一擁而上,戰赤璉退路被斷而半點不猶豫,下馬劃了靠近之人的脖子就帶著仲華嬰往戲園撤。
躲著看戲的戲班子才要堵門已然不及,戰赤璉抬腳對著門板猛然一踹闖入,抄過凳子看也不看即向後扔,正中一名匪徒面上,砸得人眼冒金星鼻血直流,腳步一緩隨即擋住後頭來者。
戰赤璉把仲華嬰往肩上一扛,飛速踏階登上二樓,銀粟則趁亂扭著精瘦身軀閃入戲園,抬頭望見仲華嬰被顛得臉色發白、幾欲嘔吐,她心中焦急,張望周遭不斷思索。
抬腿勾了張桌子攔在樓道,暫且防阻進攻的匪眾,戰赤璉折斷插在腿肉的箭羽,將仲華嬰置在一旁,隨手撿了壺沒灑盡的酒對口就喝。
酒水見底,戰赤璉鬆手任其掉落,壺身「哐啷」摔成碎片,驚得仲華嬰一抖,緊抓樓台欄杆蹬著腳越發往外縮,半個身子都掉在外頭。
「嬰嬰……」戰赤璉撐著刀子走近,在她面前蹲下,歪頭又是露出那張熟悉的笑臉,「幫幫我,嗯?」
「妳那日不是殺了所有人麼?我看到了,妳這麼厲害,妳幫幫我啊。」她暗暗嚐著喉中漫出的一絲腥甜,感覺酒勁上湧,全身自內而發地灼熱。
「──要不咱倆就一塊死在這。」名為戰赤璉的畫皮鬼低聲如若呢喃,眨著分外明亮的左眼逼問:「妳不會肯吧?我倆相處半月有餘,嬰嬰不是很喜歡我麼?」
仲華嬰在巨大的驚恐下意識趨於模糊,後腰上的蓮印發燙,她咬住舌尖逼迫自己清醒,那人一聲又一聲「嬰嬰」,無比親密地喚著,孤立無援的無助感幾乎淹沒了她。
「──華嬰!」
正當惶然,仲華嬰聽人高喊自己的名。
她循聲低頭望去,發現是樓下銀粟跳上一處桌面,仰面舉高雙臂朝自己呼喊。
「華嬰!妳跳下來!跳下來,我接住妳!」
仲華嬰陡生希望,不知哪來的力氣將戰赤璉推了個踉蹌,慌忙手腳並用爬起身,大步邁往囚籠的裂口,攀過欄杆閉眼掉向迎接自己的那人。
伊人的袍袖被鼓起,像隻受怕累極的鳥,把最後的信任全數交付,銀粟將她接了個滿懷,抱著人順勢滾地卸力,翻落桌面拉著仲華嬰的手左閃右避,一路跑出大門。
「海哥!跑了倆小妮子!」
「甭管她!」入江海揚刀指向戰赤璉:「那才是咱的正主兒!宰了她!」
後者俯視眾人,心裡一團怒火騰燒,她氣極反笑:「很好。」
鬼頭刀甩淨了血點子,這底下一個個,都是它要斬的對象。
「我的人跑了,爾等拿命來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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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粟駕馬飛馳,官兵見適才仲華嬰與戰赤璉相識、銀粟又出手救人,只以為兩者屬山匪同夥,數名人手脫隊,鍥而不捨地追在後方。
仲華嬰心有餘悸,心臟怦怦跳個不停,雙臂緊抱著銀粟的腰,把人勒疼亦不自知。
銀粟渾然未覺,摟好了人一心只想著怎麼逃出生天。
風聲呼嘯,景物迅速後撤,銀粟在茫然間找到了主心骨,抬手觸上自己耳垂。
那裡有顆鈷藍色的耳墜。
──她狠狠一捏,救命咒的煙花火光衝上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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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在飛霞山莊的玄鍊警覺,輕言低語:「好姑娘,這回總算送到了消息。」
她闔上書冊起身,與之擦肩而過的無影奇怪:「小姐,這還有一個時辰要用晚膳,玄爺等著您呢,您要去哪?」
「人不還沒齊全麼?阿粟尚未歸來。」玄鍊推開門,飛竄的侍神滿布天空,遠山彩霞亦為這片白網遮蔽。
「──去接人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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