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大前程 - 探險者：(一)

泰利斯逕自打開亞伯房間的門，門並沒有上鎖。

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初春的陽光散發著它獨有的柔光。多少還感受的到些許涼意，但這只是更加凸顯陽光的溫暖。

只見亞伯站在穿衣鏡前，地上行李大開，床上衣服雜亂丟著，亞伯穿著雅緻的深藍晚禮服，帶著小圓遮陽帽，端正地站在鏡前。

禮服下襬拖至地上，像是綿延不斷的海浪；禮服設計大膽，充分嶄露亞伯的肩、胸和雙臂；頭上的帽子像極了在廣袤大海上起伏的小船，給人楚楚動人的印象。

亞伯沒佩戴任何飾品，頭髮也只是簡單挽起，但這簡樸感反而更加顯現亞伯個人，使人將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

泰利斯一瞬間還以為他誤闖了某位小姐的房間，亞伯肌肉並不壯碩，皮膚也算白皙，加上他那一頭長髮和長相，搭配這身服裝，在泰利斯眼中完完全全就是準備赴宴的一位淑女。

也不知是亞伯的這身裝扮太過合適，抑或是禮服給人的海浪般的意象讓泰利斯想起了過往，他就那樣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出去。」亞伯依然看著鏡中的自己，無感情地對泰利斯說。

泰利斯關上門，等等再去叫他好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泰利斯在桌前寫起給家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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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利斯這次學會了敲門。

亞伯換下禮服，穿著和昨天差不多的衣服，從房間內走出。

兩位走向瓦萊里婭的房間。

正當亞伯舉起手要敲門時，聽見房內傳來瓦萊里婭的聲音。

她好像在和誰談話的樣子，不時聽得見她向那人詢問著什麼，偶爾傳來笑聲，卻完全沒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只有瓦萊里婭獨自滔滔不絕地說著。

兩人沒有什麼反應，好像習以為常的樣子。亞伯只輕輕在門上敲了兩下，兩人就先前往大廳等她了。

終於三人全員到齊，他們出門準備到隊長和瑪亞特的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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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出發。」

老師說完後便關上門。

瑪亞特的手依舊停在空中，維持著要整裡頭髮的樣子。

她嘆一口氣。

「明天出發是嗎。」她看向陽台，獨自低聲說著。窗外一派祥和。

瑪亞特拿出日記本，想著最後一天來寫點什麼好了，但終究一個字都沒寫。瑪亞特走向陽台，在椅子上望著天空發呆，她像一泓平靜的池水，等著石子投入池中，激起她生命中的漣漪。

不知從哪傳來人們的笑聲，可能是街上，也可能是旅館內的其他客人，但瑪亞特沒有興趣也沒有力氣去找出聲音的來源，現在整個世界都不在她的心緒之內。

老師投下石頭，漣漪泛起，兩人走下樓。

今天除了楓的父親之外，楓也稀奇地坐在櫃台。看到兩人下樓，父女倆都站起身鞠躬。

旅店的門無聲地被推開，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告知人們客人們的到來。三位騎士走進旅館內。

楓的父親也對三人鞠躬並歡迎他們，三人交叉疊放，手心朝內，平放於胸前，身體微傾敬了個禮，和初見瑪亞特和老師時的動作一樣。

「早安啊，楓，今天也歡迎我們嗎？」瓦萊里婭打了聲招呼。

「騎士小姐早啊，請進吧。」楓回答，將三人領進門。

「泰利斯也在啊？」楓對泰利斯說。

「嗯，我在。」泰利斯的回答有跟沒有一樣。

三人中亞伯走在最後，他對楓輕輕點頭示意。

「早安，亞伯先生。」

於是大家一齊走向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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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利斯攤開墊子，鋪在樹下，瓦萊里婭從籃子中拿出早餐，整齊地擺在野餐墊上，楓則回去準備老師和瑪亞特的早餐了。

「明天出發喔。」老師冷不防地說。

眾人停下手邊的動作，呆呆地望著老師。

「你真的很會破壞氣氛。」瑪亞特搖搖頭。

「早上出發嗎？」泰利斯問。

「明天的這個時候。」

「明天嗎。亞伯你覺得怎麼樣？」瓦萊里婭開口。

亞伯聳聳肩，那像是在說：這不是我能決定的範圍。

「你們今天回去後就做好準備。對了，提醒你們，不要帶太多不必要的東西。」

老師說完後大家互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做剛才的事。

他們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不如說他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座島上的。時間確實往前進，風繼續刮著，帶領人們橫跨大洋。潮起潮落，月盈而缺，太陽東升西落，星辰在無垠蒼穹留下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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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帶著三人份的早餐，坐在墊子上，看來楓現在沒什麼工作。

她吃著麵包，和瑪亞特說話，聲音夾雜著咀嚼聲，有點含糊。

「瑪亞特姊姊，剛才騎士小姐進門時做的那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她指的是那個又像鞠躬又像敬禮一般的動作。

「對了，楓不是王國的國民對吧？」瑪亞特問。

楓搖搖頭。「不是喔，我和父親都不是。」

「這樣啊，難怪妳不知道。」

瑪亞特開始說明。

「那個動作呢，其實是和我們的傳說有關喔。」

「傳說？」楓歪著頭，嘴中塞了滿滿的食物，臉頰鼓起，像隻倉鼠，瑪亞特覺得可愛極了。

「我們的傳說簡單說是這樣的：曾經有一位『智慧女神』將她所有的關於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知識傳給人們，讓人們得以開闢荒地、築起高城、建立文明，而相傳那位女神就是給予人們知識時，就是那個動作。手掌交叉疊放在胸前，象徵女神的慈愛和無私。之後便漸漸成為騎士們的敬禮姿勢了。一般人還不能用呢。」

「原來如此。」楓津津有味地聽著。

「之後這動作又漸漸在騎士間被賦予更多意義，像是代表奉獻、和平等。」瑪亞特補充道。

「和平？為什麼會有和平的意義在呢？」

「用這個動作敬禮不就不能拿武器了嗎，就是向對方傳達『我沒有敵意』的意思。其實這層意涵才是最廣為人知的。」

「喔喔。」楓點頭。

之後兩人漫無邊際地談著各種話題，至於三位騎士，則和一旁的老師談起關於計畫的內容，當然，主要都是泰利斯在問。

瑪亞特終於向楓說：

「楓，我們明天早上就要離開了。」

楓開朗的表情消失了一瞬間，馬上又揚起微笑。

「這樣啊，畢竟姊姊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她笑著這樣說，瑪亞特突然感到很對不起楓。

昨天和楓一起工作的女孩子走來叫楓回去幫忙，庭園漸漸熱鬧起來。

楓沒說什麼，搖了搖手便起身回櫃檯了。

瑪亞特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就那樣直到楓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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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節的天氣很不穩定，到了中午，突然下起雨來。瑪亞特一行人只好先躲到簷廊下避雨。

大家望著灰暗的天空，可能各自想著不同的事，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雨靜靜落在庭園草地上，無聲地被吸進土壤中，今天沒有風。

客人都回房了，沒多久楓便朝簷廊走來。

「雨好像越來越大了喔。」她提醒眾人。

大家互相看了看。

「現在這樣回去也不方便，不如你們在這裡休息一下如何？」老師提議。

於是三位騎士隨著瑪亞特和老師走上樓。

瓦萊里婭走向瑪亞特的房間；亞伯和泰利斯則隨老師回房，楓端著六杯熱咖啡上樓，將老師等人的三份送進房間後走進瑪亞特的房間。

亞伯進到房間後便帶著咖啡往陽台上一坐，就那樣翻開書開始閱讀起來，說自在沒有誰比他更自在了。泰利斯和老師則又談起計畫的事。

瑪亞特先是拉開桌椅坐下，再度嘗試寫日誌，看她十分專注的樣子，楓便拿起之前沒看完的《遠大前程》，輕哼著歌翻閱著。

瓦萊里婭手撐著欄杆，在陽台上欣賞著這場雨。不過是場普通到世界盡頭的初春冷雨，卻因為即將啟程的原因為它賦予了特別的意義。瓦萊里婭不時轉頭，對著沒人的方向微笑，偶爾還低聲喃喃說著什麼，不過其他兩人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誰都沒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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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伯趴在桌上睡著了，身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多了一條毯子，老師和泰利斯也不知是從哪搞來了酒，就那樣對飲起來。倒是瑪亞特這邊，三人正聊著天，當然主要都是楓在說話和提問。

雨停了，陽光並沒有戲劇性地從烏雲間灑下金光，反而整個天空依然壟罩在灰暗中。瓦萊里婭起身向兩人道別，走去對面找兩位男士。

泰利斯已經迷迷糊糊，連路都走不穩了，睡眼惺忪的亞伯將泰利斯的手跨在自己肩上，幾乎是用整個身體的力量撐著泰利斯前進，泰利斯頭低垂著，嘴裡念念有詞，但誰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瓦萊里婭看著亞伯他們跌跌撞撞地走著，不禁嘆了一口氣。

「重申一次，我們三位從明天開始就是你們的護衛喔。」她對瑪亞特說。

「我知道。」瑪亞特說，無奈地笑了。

他們離開後，楓並沒有繼續待在瑪亞特的房間裡，很快便也離開了。

方才還很熱鬧的兩人房間頓時變得冷清。

老師坐在陽台吹風，瑪亞特一個人看著書，下午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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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明天就要走了嗎？」楓站在門口問。

「對啊。」

楓看著瑪亞特，當兩人視線交會時，楓避開了瑪亞特的目光。

她端著餐盤走進房間。

桌上日出石發出的光線照在晚餐上，這並沒有使餐點看起來更可口，反而只是更加凸顯沒被照亮的陰暗之處。

兩人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的景色。木製的屋簷低垂，在陰暗的夜晚映襯下，顯得更加低垂。藤蔓沿著牆壁生長，逐漸隱沒在黑暗中。

「楓。」瑪亞特開口。

楓突然起身走到書桌旁。

瑪亞特不再說話。

微光照在楓臉上，讓她眼睛下方的陰影多添了幾分，她側著身子，瑪亞特看不出她的表情，只隱約看到楓的嘴角。

那是在笑著的臉呢，抑或是傷心的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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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伯回到旅館的第一步就是把泰利斯丟回他的房間，他將泰利斯放在床邊，哪知根本沒放好，亞伯也不知道便回房了，泰利斯逐漸從床上滑下，整個人攤倒在地。

瓦萊里婭半路先和他們分別，一個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明明明天就要出發了，這群人卻過得比前幾天都還不正常，亞伯驚訝於大家的神經真大條，不過他並沒發現平時在他人眼中，他自己才是最反常的那個。

亞伯關上房門，看著散落在床上的衣服，其中那件深藍晚禮服最為顯眼，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迷人的光輝。

亞伯穿上禮服，看著鏡中的自己，然後兒時的回憶逐漸將他壓垮，他倒在床上，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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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亞特看不出楓臉上的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楓今晚的態度和平時相比顯得有些古怪，她不時欲言又止，偶而突然朝瑪亞特投向一抹眼神，彷彿要訴說什麼，最後卻總是一句也沒說。

楓離開書桌邊，在房內踱步，小小的拳頭緊握著，她那充滿活力的短髮也隨著她的急躁而躍動著。

瑪亞特只是看著楓，連晚餐都沒吃。窗簾隨風搖曳，輕柔地飄在空中，楓從前方走過，

窗簾不時拂過她的臉頰，但楓並不在意。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一般，瑪亞特不曉得過了多久，房間中寂靜無聲，只有楓的靴子規律地踩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音。

終於雲霧散去，銀白月光灑進屋內，地面一片晶亮，閃爍著細小白光。

楓沐浴在月光中，她站定身子，轉過身來面向瑪亞特。

「瑪亞特姊姊。」她用幾乎是呼喊的語氣說。

「怎麼了，楓。」

楓直直看著瑪亞特，眼中似乎噙著淚。

「別走。」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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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伯仰躺著，一隻手搭在頭上，遮蔽了他的雙眼。

簡陋的房內只有簡陋的牆和簡陋的天花板，仔細看還能發現像是汙漬般的黑塊，不過這些亞伯都沒發現，他本來就沒心思觀察這些，再說也不能期待簡陋的旅館能有多高級的天花板。

每當有人從走廊上走過，老舊的木質地板便會發出咿呀聲，那聲音令亞伯感到刺耳，更讓他感到不快的，是每當那聲音傳進他腦中，便會讓他想起他哥哥。

他對哥哥的記憶總是伴隨著這種木頭的刺耳聲響。

亞伯坐起身，嘗試將記憶驅逐。

他頹坐在床邊，一身深藍晚禮服，在月光下顯得如此高貴優雅，但這只是讓亞伯更加感到過去的醜陋不堪。

隔壁響起開門聲，瓦萊里婭回來了。

亞伯依舊坐在床邊，頭無力地下垂，月光灑進屋內，使他的皮膚更加蒼白，亞伯的黑髮在銀白之下卻顯得更加烏黑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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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走。」

楓幾乎是在懇求。

「怎麼了，楓？」瑪亞特半是起身，半是坐著，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眼淚沿著臉頰緩緩流下，最後在下巴處集成淚珠滴落至地上，楓的眼淚反射著月光。

楓無聲地哭了，纖細嬌弱的肩膀顫抖著，她時不時發出微弱的抽噎聲，兩手擦著淚，但終究是徒勞。

瑪亞特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楓，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像是以此為信號，楓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瑪亞特感受的到楓的呼吸，衣服漸漸被淚水濡濕。楓把頭埋在瑪亞特懷裡，悲戚的哭聲從中洩出。

屋內寂靜無聲，只有楓的哭聲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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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萊里婭進門時伴隨著一陣香氣，看樣子她是洗完澡後才回來的。

她站在鏡子前，側著頭看著鏡中的自己，時而朝左時而朝右，她的金髮也隨著頭的擺動而飄動著。

終於她換下衣服，躺在床上朝窗外看去，今晚月色皎潔，月光從窗間透出，那被照亮的地方總讓人覺得有股魔力似的。

她將雙手放在胸前。

「晚安，彼佳。」瓦萊里婭說。

但房間空無一人。

泰利斯已經醒了，又重新坐在桌前寫起信來，打算明早寄回老家中。

他想起家中的弟弟們，想起小時候一起在海邊追逐嬉戲的場景。

泰利斯封好信，整齊地放在桌上，然後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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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楓不再激烈地哭泣，慢慢平靜下來，瑪亞特的胸前濕濕熱熱的，那是楓的淚水。

「楓，怎麼了嗎？」瑪亞特的聲音中有溫柔也有悲傷。

楓搖搖頭，什麼都沒說，身體依然靠在瑪亞特身上。

兩人就這樣抱著，直到楓主動開口。

「對不起，瑪亞特姊姊。」

「為什麼要道歉呢？」

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楓，沒事的，我們並不是要去很久啊，終究還是會回來的。」

「那如果回不來呢！」

楓突然大聲說著，瑪亞特嚇了一跳。

「回不來？」

楓低下頭，抽泣著答道：

「就像我母親一樣。」

瑪亞特愣在原地。

「楓，妳在說什麼？」

「之前瑪亞特姊姊不是有問我關於我母親的事嗎？我那時沒能回答妳，但我想現在對妳說。」

楓抬頭看著瑪亞特，她的眼神因為淚水的關係顯得更清澈。

瑪亞特抱著楓的手緩緩放下，兩人坐在床邊。

「我六歲時，母親離開了我們。」

楓開始說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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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打算一人前往新大陸探險，她原本就是探險家，和父親結婚之後才結束這段生涯。但母親一直有個夢想，就是獨自到新大陸的某個地方去。那是座古城，坐落在群山之間，在山頂上的一座城。

那裡雲霧繚繞，美不勝收，當然這些都是母親說的，至於她自己到底有沒有去過那裡，我並不知道。

和父親結婚後，母親便懷上了我。我出生後兩人一邊經營著旅館，就是現在這家，一邊扶養我長大，就這樣過了六年。

而這六年間母親並沒有忘記她的夢想。父親也因此和母親吵了很多次，每次我都只是在一旁看著，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有天早上，父親還在睡覺，我聽見房外傳來的聲音，開門一看，母親背著行囊，打開門準備離開。

我還記得我慢慢走向母親，拉拉她的衣角，問她要去哪裡。那時我並沒注意母親臉上的表情，我只記得她突然蹲下來緊緊抱著我，我聞到母親的髮香，看到門外的景色。

「還早呢，回去睡吧。」

母親說完後便轉身離開，把門關上。

後來我是被父親的哭聲吵醒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樣崩潰的樣子，他瘋狂翻著家中東西，想找出母親只不過是暫時出門的證據，但那都是徒勞。

後來幾天，父親將我託給鄰居照顧，就是這幾天來幫忙的那位女生家，他自己一人整日坐在港口，看到船隻便撲上去纏住人們，希望獲得哪怕一點消息也好。可是卻沒有人見過我母親，父親也越來越絕望。

父親把我接回去，旅館也重新開始營業，我們就像沒事般繼續生活著。那時的我以為母親只不過是出門旅行，不久後就會回來，父親也是這樣對我說的，或許他自己也認為母親不久就會回來。於是們便在這座島上等著。

而這一等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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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亞特看著低著頭的楓。

「我們早就放棄了。」她低聲說，眼睛看著地板，雙眼無神。

瑪亞特看向外頭，今天的月光格外明亮。

「我已經厭倦了等待。厭倦了每天起床都得面對沒有她的世界，厭倦了只是望著海洋的日子，更重要的是，我厭倦了仍抱有一絲希望的自己。」

楓雙手緊緊握著，不住地顫抖

「每個人都對我許下過諾言，但那全是空話，根本沒人兌現過，只留下我獨自守在這座島，懷抱著空洞地可笑的希望。」

瑪亞特再次看向楓。

「每個人？」

楓沉默了一會，開口說：

「除了我母親之外，還有其他人也離開這裡前往新大陸了。來旅館幫忙的那個女孩，我和她哥哥三人從小玩在一起，她哥哥在我十歲時也搭上了船，到新大陸去，從此沒再聽過他的消息。」

就只差補上一句「許是死了」，不過兩人都沒多說什麼。

楓靠在瑪亞特身上，眼淚又奪眶而出。

「姊姊，不要走，我不想再失去了。」

瑪亞特的心彷彿被絞緊，但她不能對楓承諾什麼，她只是抱著楓。

「對不起。」瑪亞特只說得出這句話。

楓終於再次大哭起來，瑪亞特抱著她躺在床上，望著前方，而楓只是在瑪亞特懷中不斷哭著。一陣風吹過，窗簾大大揚起，遮蔽了月光。而後風逐漸平息，月光再次灑落屋內。

瑪亞特沿著月光向外看去，她彷彿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奇異的感覺。她脫離了她的肉體，從旁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和楓，楓睡著了，平靜地呼吸著，眼角泛著淚光。

於是瑪亞特閉上眼，任憑月光將自己帶到遠方。

兩人相摟著睡在床上；老師側躺著，發出安詳的鼻息；三位騎士各自想著什麼，他們可能睡著了，可能沒有，只有月亮知道。

眾人各自沉睡在自己的世界中，只有一輪明月高掛，共同照亮他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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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整個小鎮仍在薄薄灰暗下沉睡著，今早有些霧氣，街景朦朧，天色微暗，空中飄著細雨。

瑪亞特一早就起床了，身旁的楓還躺在床上，肩膀規律地起伏著。

隔壁房間傳來微弱聲響，老師也早就起床了，現在正做著最後的準備。

瑪亞特盡量放輕動作，避免把床上的楓吵醒。但楓還是在瑪亞特更衣時醒了過來。

「唔，瑪亞特姊姊，妳醒了啊。」楓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說。

「抱歉，楓，把妳吵醒了。妳可以再多睡一會沒關係的。」

「不，我現在起床。」

楓走到陽台，呼吸著外頭的空氣，她閉上眼深呼吸，感受到冰冷的空氣直通肺部。然後楓睜開眼。

「姊姊。」

「怎麼了？」

「妳一定要走嗎？」

「對不起，楓。」

「是嗎。」

楓沉默著，然後露出笑容，瑪亞特感覺好久沒見到她這樣笑了。

「我送妳。」楓說，然後走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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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在瑪亞特的房間睡了一晚，早上沒人幫她們準備盥洗用具，於是兩人換完衣服後便一起走下樓。

瑪亞特隨著楓走進櫃台門後，那是他們的房間。

楓的母親以前也住在這裡嗎，瑪亞特想。

「父親上街買東西去了，直接進來沒關係的。」

「這麼早妳父親去買什麼呢。」

「裝飾店裡的花，有店家和我們合作，每天供應新鮮的觀賞用植物給我們。」

「原來那些生機勃勃的花朵綠葉是這樣來的啊。」

兩人走至房間後方。

「瑪亞特姊姊，妳先洗吧。」

「喔。」

楓在一旁看著瑪亞特，突然伸出手去觸摸瑪亞特的頭髮。

「楓？」

「啊！對不起，瑪亞特姊姊，一不留神就伸手了。」

楓害羞地將手抽回。

「瑪亞特姊姊的頭髮好像母親的，又黑又長，看起來很柔順的樣子。」

瑪亞特看著鏡中的自己，剛睡醒的頭髮十分凌亂，簡直就像稻草堆。柔順？

楓看著瑪亞特的頭髮。

瑪亞特停下手邊的動作，握起楓的手，將它伸進自己的頭髮裡。兩人的手互相握著，到底是被瑪亞特姊姊的手包覆著呢，還是被她的頭髮包覆著呢，楓逐漸弄不清楚了。

但楓並沒有要鬆手的意思，就那樣放在瑪亞特的髮中，偶爾碰觸到瑪亞特的脖頸，感受到她溫熱的體溫，溫度逐漸傳遞過來，也溫暖了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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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那個是？」

瑪亞特指著掛在房間角落的一張地圖，地圖好些地方早已被蛀蝕，或是留下污漬，整張圖被放在相框中，擺在房中最不起眼的地方。

那是張新大陸的地圖，圖上用紅色顏料圈起一個地點。

楓看向地圖，淡淡答道：

「那是，母親的目的地。」

瑪亞特走向地圖，地圖當然是十幾年前的版本了，許多地方早已經過更精確的測量和探險，當然和現今的版本有很大的出入，不過瑪亞特還是看得出來，地圖上圈起的地方正是他們之後預計前往的西部高山地帶。

「那是座古城，座落在群山之間。」楓曾這樣說。

瑪亞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地圖。

「姊姊，怎麼了嗎？」

「沒事，我們走吧。」

瑪亞特在房間中整理著行李，她只帶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幾套簡便衣物，再來就是她的日記本和參考用書而已。雖然如此，行李還是有一定份量。

然後兩人剩下的時間只是坐在陽台，誰都沒有說話，她們就只是看著窗外的風景，看著遠方天際仍未散去的烏雲，直到老師敲門。

「妳醒了嗎，瑪亞特？」

「早就醒了。」

「這樣啊，那我先到樓下了喔。」

瑪亞特走回陽台，伸出手。

「走吧，楓。」

楓握住瑪亞特的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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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下樓，看見楓的父親正和老師說著話。

他看見兩人，朝瑪亞特點了點頭。

「請保重。」他最後對老師這樣說，兩人握手。

於是老師和瑪亞特推開大門，門外正飄著細雨。

楓幾乎是強忍著情緒，盡力裝出平靜的樣子。她想說些什麼，但聲音卡在喉嚨，只發出奇怪的堵塞聲。

楓的父親開口。

「出門要小心。」

然後他直直看著楓，臉上掛著微笑。「記得回來。」他說。

於是只見楓哭著拿來雨傘，和兩人一起走出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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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和瑪亞特同撐一把傘，老師披著大衣，背著行李走在街上。

港口顯得十分冷清，只有一艘船停在港邊，那就是等等他們將要搭上的船。

老師走去向一位中年男子，隨後和他說起話來。

「之後就麻煩你了。」老師說。

「哪裡的話，我才要感謝各位對王國做出的貢獻。」

那個男人應該是船長，他轉過頭去，對著船上的水手們吆喝著什麼。

時間還早，三位騎士也還沒到港口，在老師和船長談話時，楓和瑪亞特坐在屋簷下，望著起伏不定的大海。

海隨著風翻騰著，在深藍之上激起白沫，浪花飛躍至空中，留下稍縱即逝的水珠，和雨水混雜在一起，再度落回海中，不斷循環。

楓靠在瑪亞特身上，屋簷不斷滴下雨水，落在在兩人腳邊。

她們讓時間就這樣流過，沒有特別去說什麼，也沒有特別去做什麼，只是這樣將自己的身體讓時間包裹著，隨之流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三位騎士從暗處走出，他們都身穿禮服，戴著黑色圓帽，撐著同樣黑色的傘，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緩緩走來。

港口邊的人都看著這模樣奇特的三人，簡直就像來傳遞不詳消息的使者一樣，他們不像用走的，反而像是隨風飄來。

三人向老師和船長打過招呼後，走向在屋簷下的兩位少女。

「瑪亞特，早啊。喔？楓也在啊，是來送行的嗎？」泰利斯率先開口。

「楓小姐，您好。」亞伯脫帽向楓說，隨後看著瑪亞特。

「瑪亞特小姐，早安。」他說。

「早安，亞伯。」

瑪亞特總覺得亞伯有些拘謹，不過她想這應該只是個性使然。

「瓦萊里婭，早安。」

「騎士姊姊，早安呀。」

站在後方的瓦萊里婭看著兩人，緩緩摘下帽子。

楓和瑪亞特不禁驚呼。

「瓦萊里婭，妳這是？」

「怎麼樣？適合我吧。」

瓦萊里婭摘下帽子，甩了甩頭，她的金髮便在空中舞了起來，不過，頭髮只到脖子處，先前長及腰部的秀髮全都被剪掉了，現在的長度還不及亞伯。

「畢竟一頭長髮行動起來很不方便嘛，可能會被樹枝纏到，或是被敵人抓住之類的，況且在新大陸上也不好保養。」

瓦萊里婭轉頭對楓說。

「我是參考楓的髮型剪的喔。」

楓聽完臉上漾起微笑。

「瑪亞特也剪短如何？」瓦萊里婭看著瑪亞特頭髮，吃吃地笑著。

瑪亞特下意識地用手護著頭髮，轉過身去。

「我覺得瑪亞特小姐現在這樣就好了。要是擔心的話，單純把頭髮綁起來效果也一樣，不用特地剪掉。」

亞伯突然一口氣說了好多話，讓大家都嚇了一跳，一時沒有人說話。

「我也只是開開玩笑而已。」瓦萊里婭說。

大家又回到了平常打鬧的樣子，在楓眼中，彷彿就像其他平凡的早晨一樣，彷彿今晚大家一樣會回到各自的旅館，度過同樣的夜晚。

這當然只是想像而已。

船長看了看天空，出聲提醒眾人，老師則已半個身子在船艙內了。

終於這個時刻還是來了，大家背起行囊，往船走去，楓和瑪亞特走在最後。

「楓，要保重喔。」瓦萊里婭說。

「楓，替我向妳父親問好，再見！」泰利斯精神地說。

亞伯舉起帽子向楓致意，然後三人轉身走向老師。

「楓。」老師出聲。

楓看向老師。

「再見。」他語重心長地說，然後露出笑容。

瑪亞特蹲下身，楓的臉上滿是水珠，許是雨水，又或是清淚。瑪亞特輕抹去楓眼角的水珠，不過很快新的水珠又滑落下來。

楓的短髮吸滿雨水貼在她的額頭上，瑪亞特將它撥開，楓的眼睛是如此清澈。

「再見，楓。」

楓一把抱住瑪亞特。

「再見，姊姊。」

亞伯緩緩走來，無言地將他的傘遞給兩人。

瑪亞特接過傘，另一隻手抓起楓冷冰冰的小手，將傘塞進楓手中。

「別著涼了。」她說。「回去吧，父親還在等妳呢。」

船隻漸漸駛離港口，楓撐著傘佇立在雨中，看著船隻在廣袤大海上逐漸遠去，船影越來越小，終至消失在地平線處。在它身後留下的航行餘波，綿延至港邊，像是遠去的思念，如此微弱，卻又確實地延伸至他方。

起風了，楓抬頭看著天空，雲又不安地聚集起來。

「回去吧，父親還在等妳呢。」

楓彷彿再次聽見瑪亞特的聲音，倏地看著前方，不過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海浪繼續拍打著港口，發出陣陣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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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利斯推推亞伯的肩膀。

「你剛才的舉動，真是帥氣。」

「是你太蠢了。」

「哈哈，是嗎。不過，我是確實做不出那樣的舉動的。」

「你寫給家人的信，裡頭寫了什麼。」

「信啊。」泰利斯歪著頭。「微不足道的瑣事罷了。」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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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整理房間。」

楓留下這句話便提著水桶跑上樓去了，楓的父親站在櫃台，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房內空無一人，棉被依舊那樣凌亂地堆著，好似還感覺得到房內主人的氣息。楓整理著房間，掃地拖地，擦拭家具，當她正要更換寢具時，在棉被下發現一本書，書開著，被壓在最下方，好些地方出現摺痕。那是瑪亞特的《遠大前程》。

楓拿起書，讀到內容的瞬間，她便攤倒在床，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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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帶來遠方的故事，輕臨這座小城；它帶著旅人的詩，吹過翠綠的樹稍，拂過人們的臉龐，停在靜謐的小巷。

這座小鎮是如此寧靜、優美，空氣中充滿著過往的回憶，讓許多匆匆的旅人不禁駐足，彷彿時間的流動不再，一切都停只在一個令人窒息的美好午後。

天亮了，我們終將啟程，行至遠方，去譜寫下一段故事。

起風了，我們揚起白帆，航向未知，去尋找另一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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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風帶走一切的哀愁和憂思，只留下一座不屬於人間的美好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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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亞特呆呆望著前方，或許她什麼都沒看見，只是需要讓視線停留在某一處而已。

她回想起和楓道別時的場景，突然覺得好遙遠。

「再見，姐姐。」楓對她說。

「回去吧，父親還在等妳呢。」她對楓說。

「記得回來。」遠方的某人不知對誰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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