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鯨 - 死灰復燃的野火〈上〉

我知道許騰和母親在冷戰。

原因可能是許騰這幾天回家渾身酒氣，母親不太樂意。

但，她也常常半夜喝酒，我不懂為什麼她可以，許騰就不可以。

外頭又在飄雨。

這星期時常下雨，地理老師說這叫梅雨季，是一個什麼鋒跟什麼鋒形成的，我也記不得了。

我不喜歡地理，可是地理老師人很好，我會強迫自己乖乖聽課。

許騰對我也很好，但我討厭他身上的菸味。

希望去看爸爸那天不要下雨。

我寫了好多信給他。

20090708

藍蕥很開心。

今天是星期六。

自從她半年前從許騰嘴裡問出爸爸的所在地後，每月總有一兩天，她會和許騰約好去看爸爸。

週末母親固定會出門，藍蕥不知道母親去哪，但她不在意、也不關心。

若不是為了見爸爸，藍蕥說不定根本不會意識到這件事。

因為母親對她的態度也是如此。

再過幾個鐘頭後的下午，許騰會提早結束工作，回家帶上藍蕥，開著那台差不多該重新上漆的計程車，順著國道一路前往南部某區第十二公墓。

藍蕥坐在窗台邊，手裡抱著一個鐵盒，腳邊有一束她昨天四處尋找摘來的花。

房間裡有點悶。

她呆呆地望著窗外如晦的雲層，表情擔憂。

烏雲籠罩了整片天空，再過不久，恐怕會降下傾盆大雨。

藍蕥抽出夾在許騰書裡的照片，靜靜地凝視著在圖框中青春洋溢的生父。

藍蕥忽然想到，自己從沒聽母親提起過要幫爸爸掃墓。

一座雜草叢生的墓碑浮現在藍蕥腦海中，她想像著自己那未曾謀面的父親，淒涼地、孤寂地，一個人、或者說一具遺體度過無數冰冷的夜晚。

她的小手有點冰涼，情緒有些低落。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是這麼脆弱的嗎？

這，就是大人的愛情嗎⋯⋯藍蕥心想。

她想起前陣子讀到的，一本關於探討已婚男女之間複雜又矛盾心理狀態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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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要成為這種女人。」藍蕥對著窗台上擺放的一小盆虎尾蘭輕喃，然後摘下一枚早已枯萎的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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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道一號。

雨水陣陣拍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左晃呀右晃地，卻始終無法擺脫這場滂沱大雨。

明明處於夏季，但空氣的溫度卻在午後驟降。

車裡開著冷氣，以防玻璃窗起霧。

電台音樂佔滿了這個空間。

許騰看起來心事重重，他點了根菸，絲毫沒有考慮到通風問題，也似乎忘記後座還有個年紀輕輕的乘客。

藍蕥坐在後座靠左的位置，因為右邊的窗戶故障，沒辦法完全密合，所以不時有雨穿過縫隙進到車內。

她右手邊的座椅，已經被雨水淋濕了一片。

車內的兩人各自憂愁著不同的事情，不約而同地沉默。

藍蕥伸出手指，輕壓在車窗玻璃上，跟著水滴流淌的痕跡移動。

心頭的雨，不一定總會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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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一處收費站，許騰停車，開窗，遞出鈔票。

此時他從後照鏡裡發現，藍蕥不知道什麼時候倚著窗睡著了。

許騰無奈地笑笑，覺得這女孩只有睡著的時候才像個普通孩子。

許騰從副駕椅背扯下一件外套，反手溫柔地替藍蕥蓋上。

車裡的音樂停了，許騰挑眉，有些粗魯地拍打了幾下播放設備，卻一點回應都沒有。

許騰抓了抓頭，偷偷瞄了一眼藍蕥，確認她依舊熟睡後，他伸拳極其用力地捶了一下播放器。

民謠電台的音樂再度響起，只是變得有些斷斷續續。

許騰露出滿意的表情，接著挪動了一下臀部，試圖找個舒服的駕駛位置。

菸已燒至見底，許騰發現身旁的煙灰缸早已堆積成一座小山。

國道上，有台老舊計程車的駕駛位車窗被搖下一個縫隙。

一支菸蒂在充滿雨珠的空中翻滾著，尚未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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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墓建在半山腰，通道入口處的停車場除了許騰與藍蕥，再無他人。

雨有逐漸擴大的趨勢。

許騰從後車廂抽出一把漆黑的傘。

他撐開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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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許騰牽起藍蕥的手，小心翼翼地調整傘的位置，不讓女孩的肩膀淋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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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傘在雨中格外生動。

俯視，像一朵殷黑的曼陀羅。

藍蕥抱著鐵盒、跟一束東拼西湊的花。

兩人身前有條蜿蜒的石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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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待太久，你媽也許會提早回家。」許騰邊走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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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藍蕥想問他和母親之間發生的事，但最後什麼也沒說出口，只微微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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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騰的左肩已經濕透了，不過他又把傘往女孩那兒挪了挪。

他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孩子，可能是因為人對於自己拯救過的生命，總會懷抱著某種憐惜的情感。

許騰不理解為什麼藍心悅那麼排斥藍蕥。

雖然女孩身上的傷疤確實不大美觀，而且個性也略微特殊，但，親子之間的聯繫難道是那麼脆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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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成為這樣的父親。」許騰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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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騰的步伐忽然停止。

讓他停下腳步的原因，不是因為到達目的地了。

藍蕥爸爸的墓碑周圍不算特別乾淨，但殘留著定期整理的痕跡。

許騰沒有告訴藍蕥，藍心悅偶爾會來這裡掃墓。

許騰的心慌了。

藍蕥疑惑地看著爸爸的墓碑。

墓碑上刻的名字叫林文海。

墓碑上有一束濕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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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騰覺得冷。

他心裡明白，一定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

他知道身邊這個聰明的小女孩，肯定意會到了什麼。

傘下，藍蕥身前的鐵盒中，火舌吞吐，燃燒著。

女孩蹲著，緩慢地、一張一張地，將信紙遞進盒裡。

紙的邊緣被高溫侵蝕，然後化為灰燼。

空間凝滯著，兩人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

藍蕥不想開口。

許騰不敢開口。

女孩的裙擺沾到了泥水跟草屑，但她不在意。她癡癡地望著，希望火焰能帶走信中所有的思念。

一陣強風挾雨襲來，差點把許騰的黑傘給吹沒了。

不過傘是保住了，藍蕥膝上的十餘封信卻被風捲去，四處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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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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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心急如焚，連忙衝進雨中。

一具瘦小的身軀，伸手在暴雨中不斷揮舞，試圖抓住那些不聽話的薄紙。

女孩的舉動嚇懵了許騰，他愣愣地握著傘柄，不曉得該顧好鐵盒，還是替藍蕥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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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別撿了，回來！」許騰大喊，聲音被狂風吹散成一絮一絮，難以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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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似乎沒聽見。

女孩手裡攥著的花束遭到無情的風雨蹂躪，碎成一瓣瓣遺落在地。

雨下得更大了。

許騰的視線即將被雨水至地面產生的絲幕給填滿。

藍蕥狼狽地鑽回傘下的小小空間，渾身濕透且發抖著。

女孩懷裡抱著濕皺的信與萎爛的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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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許騰斥責，剛剛短短的幾秒鐘他焦心似焚，要是出了什麼萬一⋯⋯他該如何面對藍心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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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仰頭凝望身旁這名明明才三十出頭，卻似道盡滄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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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藍蕥低頭認錯，像隻委屈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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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騰正要繼續訓斥，但無數凌厲的詞彚都被女孩無辜的眼神堵塞住了。

情緒無處宣洩，只能化為一聲長嘆。

飽含了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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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完我們就回去吧。」許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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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沒有應聲，她傻傻地、沉默地，抱著濕透無法點燃的信與花。

水火難以共生。

那，這些傳遞不出去的思念，該如何解？

藍蕥的臉頰異常地燙。

女孩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當晚，南部某聯合醫院的急診室外，駛來一台老舊的計程車。

恍若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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