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不知道你。你蜷縮在我課堂講義上冰冷的角落,孤獨地被講述。字裡行間的馨香串入一段恐怖片情節。好可怕。這是最剛開始的時候。
慢慢我墜入文句深不見底的巨大黑洞,冒險地跌進去。你的呼吸、你的畏懼,過往的傷疤,所有你活過的蛛絲馬跡的最小證據,我都捏在手裡,摸著摸著就不耐煩這樣隔玻璃的單方試探,想挖掘更多細節。你的故事滑出來,一種悲憫的敘述法。
「2000年4月20日,葉永鋕被發現倒臥於廁所的血泊中,不治身亡。」
這不是洪荒歲月的遠古傳說,是真實世界加工的產物。平凡的死亡報告書埋滅多少隱忍的屈憤,推理小說式的遇害法,隱晦怎樣古怪的不堪。學校是弱敗的溫床,比小說更荒涼的地帶。暴徒日夜出沒,手起刀落,一片純真中潛藏著小小殺伐。
無秩序狀態。
非偶發意外,這是一部漫長的默片,從難以察覺的惡意發芽,最終導向一個誰也不在乎的悲慘結局。小小的羞辱,匯集成巨大的感傷,下在你暴雨的眼睛裡,洗出自我厭惡的痛楚。
一位偉大的君王說:「有什麼好可憐。這是一則勇氣可嘉的故事,一個人勇敢的當他自己,被放逐是因為『他是他』這件事,他本身一點過錯都沒有。」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又是無限的恐怖,一個人有可能因為他是他自己,而不被允許其存在,連呼吸都是別人坐立難安的沉重負擔。群眾手持利刃,遂砍出染血的寓言。
(儘管不曉得他們到底害怕什麼。)
「一個你不存在的世界,我不想要……」母親說。
她還要留下來對抗,對抗曝露無知的各色質疑,迎戰不友善的塗抹毒藥的辛辣舌頭。被鑿穿的心室還要繼續使用,空蕩的軀殼還要維持運作。我看見愛是死的最大延續。爭執叫罵的場面中,把喧譁畫面轉至無聲,嵌上字幕,傳達的無非為「他是一個人」的迫切訊息。
(失去聲音後,瞳孔觀察得更清晰明白。)
無論如何,你不只值副刊大小的版面,該有更珍貴的空間。
越往南走,太陽的獰笑越猖狂。來到這個玫瑰的國度散步,皮膚早已習慣南部的太陽,不足為懼。烈陽默默吻上傘面,走啊走,放大鏡下,遍尋不著一朵玫瑰的足跡。
循著流言的腳印,濱海的縣市看不出曾經有位小王子造訪,使此地增添甘甜的橙橘香氣。居民說,那朵玫瑰長在過去的時空。那他是否像安徒生豢養的人魚,每走一步都是芒刺在背的驚惶疑懼?但他不用殺一個人才能歸家,倒是傷得體無完膚,才返回星球。
「你不是這裡的人,應當遣返。」鐵面無私的法官宣布。
陪審團的鼓譟掺雜惡意的期待,手舞足蹈地,興奮著欺凌的華麗狐步。接下來的發展彷彿毛骨悚然的黑白電影。遭判死刑的植株,上絞架前還不懂招認了什麼應當譴責的不道德行為。我猜你犯了無邪的罪。這個字眼太高價,買不起的窮人,搶到手也用不到,索性撕碎,就是不想看到別人身上掛這兩個字。天性如此,倒不用太悲傷,因為能有多醜陋,就能有多美,端賴個人。
改編過的童話是:「只有王子過著幸福的生活。」
真相是王子連幸福的生活也過不起,而公主在結局前就已經去世。一樁性別的謀殺案,找遍所有童話的分類法,也推敲不出合適的意涵。
不想當偵探,但我可以虛構一部科幻小說,描寫尚未進化的人類。它們是來自太空的玫瑰人,精神色彩奇異的新移民。將自我植入星球最溫柔的泥壤,渴望破土而出的那天,從「它」成為「他」。
玫瑰長大後,最畏懼一種叫人類的生物,那是一群膽小的民族,當中最出類拔萃的稱為「獵人」。同化是他們廢寢忘食的信仰,日夜複習最純潔的教義,害怕任何異常徵兆。偏偏花的天真讓人想欺凌踹弄,舉手投足間像磁石,引來斧鑿的嘲諷,身上滿是劈痕。
會走動的玫瑰成為夜路人狙擊的目標。眼睛的殺傷力太強,比核彈還驚心動魄。被看一眼,嵌入身體的輕賤視線就永難擺脫,黏膩進血管,好像整個人都是髒的。
「娘娘腔。」
即便身為詩人的後代,也吐得出最惡毒的詞藻。一口嘴上永不乾涸的井,按溺多少死者。
我想伸手傘遮你眼睛裡那場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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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人的血是紅色的,與你我相同,有時終其一生也沒被告發。它領我們的身分證,和我們吃一樣的食物,曬同一顆太陽,掌握同種語系,甚至愛同一個人。不過是一時疏忽,不小心硬生生擠到「正常」範圍外,透過鐵窗觀看社會主流的生活。日子像地窖裡棄置的無名屍,潮濕的心日漸腐敗,玫瑰的芬芳本質也散逸了。最慘的下場莫過於倉卒中被推上台扮演聖女貞德的角色,甚至沒有台詞。
「我像千年前的異教徒,復活的痛楚襲上指尖。與眾不同的代價,竟是棄絕我是人類這件事。可是我還想當一個人,一個不受質疑的人。不用花錢,但需要一套厚皮囊,防眼睛的輻射,不忘植入專擅遺忘的心。 」
我懷疑你死前大概有一個巴掌當禮物。打掉尊嚴,卻打不掉你是一個人的這件真理,更打不醒熟睡的世界,倒打響一個新國度的湛亮藍圖,玫瑰的後裔遂心生建國想望。
(或者所謂玫瑰也可定義為完成進化的人類。進化前是沒有眼睛的盲獸;進化後,你就是一朵玫瑰。當你不再埋伏收集別人的不同並大肆宣揚,終於放下那把凌遲他人的尺,謳歌差異。)
我的確過於理想,卻是為你擘畫的改編作品。直到你值得一朵玫瑰,享有整個國家的榮耀。
想你到最後,我還想再寄一封郵遞雲上的問候,聊聊我們未曾談論的事,愛玩的遊戲,或喜歡的人,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墨水也走到盡頭。
可是我突然覺得好累。今後還有多少要逃跑的歲月,如果我也是一朵玫瑰,還有張開眼睛的力氣嗎?我沒有精神去當別人,只想安心活著,但你連這樣的奢侈都沒能擁有,我不是比你幸福?然而我能不能要得更多?不滿足只有自己的世界,想投身整個世界。
除了官方的身分證,我還需要一張人格證書,由我頒給自己,儘管這張證書需要別人尊重的戳記。
「我活著,因為我美麗。」
再說一次,你是玫瑰的後裔。將髮絲撥過耳後。我期待這座縣市可以很驕傲的說:「我們曾經接待一位玫瑰王子偶發的停留。」
短麗的人生雖有血的況味,也留給活人無限的希望與尊嚴。他的離開是愚人進化的里程碑,結束盲目的歷史,即將配上一副角度更寬廣的新眼鏡,正視一樁明亮的事實。
還要,把眼睛裡一扇洞窺星空的窗戶推開,讓是非對錯流進來。
眼皮下面,還有玫瑰到處流浪,它們也許躲避著群眾的目光,偷偷藏匿城市一隅,盜獵玫瑰的人還在虎視眈眈,它們還不能大聲說話,還不能挺直腰桿,還不能誇張地笑,還不能做一個優雅的謝幕屈膝。
「孽子」和「鱷魚」的現象已經成為一種新潮的文學體裁,大放異彩兼廣受歡迎,你卻仍被歸類為一種新穎的品種,敢戴你的人還很少,幾乎不到一個。要很久以後,你才不再只是一則供人恥笑的都市傳說,是貨真價實的緋紅存在。
勇氣是需要悉心餵養的。在那之前,我還有夢想。
我但願所有和他一樣的寂寞貴族,或者說我們這些想當自己的人,都能戴上篆刻自己名字的皇冠,宣稱是自己王國的國王。所有會走路的玫瑰,都能上街買菜,去便利商店,申請大學,有自己的小孩。來不及牽你手的人,從今以後都要在一起。
一萬個世紀以後,我們的歷史灰飛湮滅,人類進化完畢,這裡終於有一片真實澆灌的玫瑰海,每株都以你命名,栽出一生萬紫千紅的夢想。寫一首詩起碼要花五十年的時間潤飾,一個完美國家的落成,如此久等也不為過,況且是一顆你將復活的星球,那必須是一個很棒的地方,舉世歡騰的粉紅國度。
重逢那天,我想送你一株玫瑰的名字,也就是你自己。
到時,我會用我所有的力氣,脫下偽裝的人皮,折好放進抽屜(再不用拿出來),穿上玫瑰縫製的襯衫,合身得讓我想起進化過程追逐的自尊與美,蠶蛹裡那些暗織的瘖啞煎熬。
我是羅斯福市民。Roosevelt(玫瑰花田)。
我要在此定居。在這個曾經有你的地方,擁有呼喊「我也是人」的自由!
(「我終於成為我了!」)
Vive le roi!(法語:國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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