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明天見VOL.1〈新開始在姬宮町〉 - 第十六章　來點新朋友如何．Ⅱ

　　耳機裡的小野洋子哼唱副歌，傍晚時刻喧囂的十字路口，行人交通號誌跳轉為綠燈，併排成群的人們前後在斑馬線邁出步伐一瞬，僅僅我，背過身，顛倒世界前行的方向。往來的人群與我交會，大多數是白鷺的學生。耳中傳來的旋律似乎是不同了，我卻無心思去猜測播放的是哪首曲目，霎時間，腦中想起來的字句只有前幾天瀏覽社群網站看到的名詞論點。

　　莫非（Murphy）定律。

　　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

　　凡是可能出錯的事。都會出錯。

　　然而在這大城市的莫非定律便是——越不可能，越會發生。

　　明明放學要和愛蜜莉一起結伴回家前時，我已再三確認過該帶的物品都確實地放進書包了，連最常差點遺漏的便當袋都牢牢得掛在手臂上，當時我還十足把握地擔保自己絕對不是忘東忘西的櫻桃子＊——現在，愛蜜莉大概已經回到商店街服飾店的家中了，我卻得重返班級教室，去拿回埋藏在抽屜裡一隅的數學評量試卷。拉下耳機，我懊惱地思索著。

　　學校在放課時段後依然大門敞開，學區大樓間也尚未放下鐵捲門深鎖，在最後提醒進行社團活動，或是留在圖書館溫習的學生離校廣播前，白鷺是自由進出的（當然，得向校門警衛出示學生證才行）。咚咚咚地粗魯的腳步聲於走廊回響，尚甭顧忌的他人眼光促使我像隻莽撞的小大象重重踏著步伐。無人時刻，所以我不用當什麼優雅的小淑女，再說，也從未曾是。

　　『唰——』地拉開門扉，原以為迎接我的會是寧靜的冷空氣與懸浮微粒，不料，我卻意外得看見還在座位上、忙碌埋首在眼前一張張文件、一疊疊資料夾的細川同學，捕捉到聲響，她略帶點驚訝的標緻臉龐抬頭與我視線交會後幾秒，微笑示意招呼。

　　我勾勒起嘴角回之，「細川同學，妳怎麼還在這裡呢？」

　　細川同學往書桌朝下輕敲，對齊手中的一疊資料，爾後目光留駐於我「是啊，因為要上交的資料還沒完成……妳呢，甲斐同學？」

　　「哦，我忘記帶數學作業回家了…」我走向她，大而化之地抓抓頭髮，不好意思笑說「原本想說就這麼算了…我都走到一半的路了，可是想到如果缺交作業，永田老師那可怕的表情……」

　　細川同學虛掩起口鼻，優雅得呵呵笑著。她大概也想像了下永田老師生氣的樣貌。

　　「是什麼的資料啊？」靠近她的座位，我好奇得探探脖子細瞧。

　　「我在處理新體操社的社團開銷及預算申請文件…不過，我的頭腦不太靈光呢，似乎有點被數字弄亂了。」她謙虛微笑著，眼底透露著些許羞赧。

　　「不不不，細川同學如果頭腦不靈光，那忘記拿作業的我就是超級大笨蛋了！」我打趣說著，隨即在前座搬開椅子坐下，和細川同學面對面，「不嫌棄的話，請讓我來幫忙吧。」

　　「啊，那真是太好了，謝謝妳甲斐同學。」細川同學的話語參雜著欣喜，她臉上的略絲憂愁隨著如蛛絲般細緻美麗的髮梢搖擺而逝，在空中劃出飄逸優美的幅度。

　　「不會…這不算什麼的，不過我不是很懂，所以可能幫不太上忙……」我低下頭盯著桌上一連攤開的文件，努力找尋上頭的意義與關聯性，以及思索著該從何點入手。

　　細川同學接連搭腔「甲斐同學太客氣了，妳能來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正苦惱呢。」她再次鄭重禮貌地表達感謝之情，大家閨秀風範言溢於表，「那我們就從這份資料開始好嗎？……」

　　我追隨細川同學纖細修長手指的指示之處，專心聆聽她的說明，然後與她一起作業。統計數據，核對項目與數字，整理文件，按日期、類別分類歸檔，最後將同屬性的資料放在分冊的檔案夾中，依序放好。實際上，由於我是外行人，又有點摸不清頭緒，所以大部分依舊是細川同學執行，我再幫她做最後的檢驗核對，確保正確無誤。鑑於我是不動嘴便渾身不自在的話嘮，索性細川同學也不是那種工作進行中無法交談的類型，因此，我們邊著手邊閒聊著。

　　「聽說細川同學家族的歷史淵源很古老……好厲害呦！那就像末代貴族囉？」

　　她瞧了瞧我的傻表情，輕笑道「呵，沒那麼誇張啦…嗯，是有一點年代，不過我們家就只是經營傳統的點心生意而已喔。」

　　「細川同學妳的說法就像“噢！我家在巷尾開了家雜貨店”那樣普通平凡——」我怪腔怪調、誇張地搞笑演繹，「拜託！妳們家的和菓子好吃到可以說是神奈川第一…噢不，日本第一都可以！」

　　「謝謝妳對細川家食品的支持與厚愛，甲斐同學。這番話回去告訴我祖母，她會很開心的。」細川同學喜孜孜地漾起甜美微笑，真心誠意而不客套。類似的話語她想必是聽過無數遍，也禮貌的回應了無數遍，但是從她的璀璨的眼瞳，和諧綻開的笑顏，十足地表示她衷心散發著喜悅。

　　「那，甲斐同學家是從事哪一行呢？好像很少聽妳提起過呢——」她自然得接續反問——「噢，我太唐突了！恕我失禮——」捕捉到我臉上瞬間浮起的難色，細川同學立即道歉。她敏銳的細心程度使我愣了半晌。

　　「喔不，不是這樣啦…」她滿是歉意的神情讓我感到過意不去，「其實是有點難以啟齒……」

　　「不要緊的。」她搖搖頭打斷我，柔柔淺笑。

　　——細川同學真好。如此體貼。

　　「我爸爸——」吞嚥口水，突然那天傍晚那把我和並肩的細川同學影子拉得長長的夕陽時分，訴說著“那我們就是朋友囉”的真摯表情的女孩子一閃而進我的腦海，於是我告訴自己，妳有什麼理由不告訴她呢——「他是一名大學教授，人文學科的，不過在我出生以前就生病罹癌去世了。」

　　「噢、甲斐同學…妳不必勉強妳自己——」

　　「沒關係，我就是想告訴妳，」我搶在細川同學祭出第二個歉容以前延續故事，「而我媽媽，她現在是一名自由作家，但是她以前不是，好像是從爸爸去世後才當上的。然後，我還有一位哥哥，叫吉普，細川同學應該知道…我很常提起，（說到這，細川同學微笑點點頭）他跟我相差11歲，和我媽媽從事類似的工作，不過他是翻譯。」

　　「這麼說來，甲斐同學家是文人世家呢。」

　　「唉呦，出了我就打破傳統了。」我不禁臉紅，尷尬笑笑。

　　「不過妳會是個藝術家，表演藝術方面」她眨眨眼，「或者是運動家。」

　　「謝謝妳的慧眼識英雄！」我耍寶地回應，得來細川同學捧場的笑聲。然後我繼續訴說，她靜靜地聆聽，手也動作著。

　　「我和吉普是同父異母的兄妹，爸爸的前妻是印度人、不過聽吉普說她好像是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混血……總之吉普才會長的那麼像外國人……不過吉普不喜歡吃咖哩喔，甚至還很厭惡……他覺得那有嘲笑的意味，所以每次吵架，我叫他滾去吃咖哩或甩餅＊，他都會大發雷霆（細川同學似乎是在偷笑，她拿紙張遮臉的手微微發抖）——然後是，」我深吸一口氣，故作稀鬆平常「爸爸媽媽的戀愛故事好像有那麼點不光彩——爸爸曾是媽媽的法定監護人，原因說起來有點複雜啦……可是外人看來就是養父女關係。」

　　當我吐出這詞時，我可以感覺到空氣凝結了，細川同學的眼珠瞪大了。其實這不是什麼祕密，應該說爸爸故鄉的人都知曉，甚至還登上了地方頭條新聞，畢竟作為一名社會上德高望重的教授衣錦還鄉時，眾人對他的注目必定加倍，更是拿放大鏡去檢視其一言一行。

　　「之後我爸爸的聲望就一落千丈，即使他們兩人結合以前，戶籍關係早已解除……可是，還是被說得很難聽…連爸爸去世了，他生前教授的大學學院甚至要求校方拿掉他的榮譽教授頭銜……這些都是從我媽媽那邊聽說的，吉普倒很少談論到爸爸，我想是連他也很不認同爸爸吧，畢竟——這太違反世俗常裡了。」語畢，我如坐針氈地等待細川同學的回音。

　　她會接什麼呢？“我們無法選擇原生家庭，只能包容且接受？”、“別管外人的看法，妳的父母很愛妳，這就足夠了？”　　

　　「——我覺得，這是一份很美麗的愛情故事喔。妳父母親的戀情非常浪漫，甲斐同學。請妳引以為傲，然後學習妳父母當初不顧一切得相愛，令人敬佩的勇氣，然後把這精神，一代一代的，傳承給妳的孩子。妳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會記得，曾經在這裡，在這片土地，關於甲斐教授和涼子女士的愛情從來沒有一日隨著時間消逝過……」

　　細川同學闔上雙眼，纖長的睫毛覆在那線條完美的眼瞼，如搧動的羽翼即將展翅而飛，至純潔無瑕的心靈宇宙起飛翱翔。

　　翱翔到我心深處。

　　「——對不起，我好像說得太自以為是了？」細川同學羞紅了臉，似乎是意識到方才的失態。

　　「沒有的事，這是我聽過最好的感想了。」我笑道，把最後一份資料夾進檔案夾。『啪喞——』音落，壓回的金屬夾替我們的工作落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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