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森大道一如既往人來人往。
作為香巴拉港其中一條大街,這裡不算太大。但對維克托來說,這已經足夠大了。
從四方百面伸延出來的拱橋自上方投下長長的陰影,把天空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太陽把大街兩旁的紅頂白磚建築物照得發亮,幾乎不能直視。
在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探視,能看到閃閃發亮的湛藍大海。白色海鳥穿過拱橋,消失在遠方的天際中。
他在人群裡擠來擠去,努力在一片眼花撩亂、被汗水浸泡的七彩布料團堆中前進(他自己也濕透了)──這個城市現在流行把自己當成穿金戴銀的少女來裝飾,一個正常人身上至少會有三種不同的顏色。為了防止曬傷,還要穿著長袖衣物。維克托覺得有點多餘,來自大海的克刻人怎會害怕陽光?不過他很樂意讓眾多色彩襯托出他俊俏的外表。
維克托繼續努力推開人們,目不轉睛地瞪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個紅紫黃橙的身影。
大街的兩旁是一個又一個帳篷,圓潤的外形看起來就像女人飽滿的乳房。底下傳來小販的叫賣聲和各種混合著不同香料的食物香氣,迷迭香、百里香、羅勒、烤甜麵包、蜂蜜酒、燉牛肉⋯⋯維克托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咕嚕大聲叫起來。
要是有美女願意用她小巧的手指頭餵他吃飯,維克托吞了吞口水,死而無憾。
身上的禮儀布隨著走動不斷往後翻,拍打著他的臉。到底是誰發明這種愚蠢的傳統?哪個該死的白癡決定只有禮儀布才夠體面?他真想停下來扯掉這塊礙事的布料。
但他沒時間停下來。維克托仍舊瞪著那個人影,生怕那身影彷彿害羞的女人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右手手腕上、藏在衣袖下方由珍珠和細小貝殼串連成的女式手鏈正發出沙沙聲。
你怎麼事事都提起女人?腦子裡忽然冒起其他人對他的質問。好色之徒,他們這樣稱呼他。
真不公平,維克托想。他只是實話實說。
稍稍走神的結果是,他不小心撞到其他人。「對不起。」維克托連忙道歉,發現對方是個年輕女子後忍不住多看幾眼。不過對方包得密密實實,他看不出所以然。
發明這種潮流的人的智商真令人擔憂,維克托暗暗嘆了一大口氣。除了天氣悶熱造成的不適外,還對他的眼睛不好。
維克托再度環視四周,震驚地發現那個紅紫黃橙的身影不見了!一陣恐懼滑過心頭,他是不是跟丟──
幸好那身影再次出現在維克托的眼前。一定是有美女保佑他了。維克托快步跟上。
他跟著那人穿過大街,鑽進旁邊的小巷裡。香巴拉港有很多縱橫交錯、如迷宮般的蜿蜒巷弄,以不同的路線通往城市的各處。稍不小心就會找不到方向,迷失其中。
維克托全神貫注在前方的人影上,與他保持不太遠又不太近的距離。要是在這裡跟丟就麻煩了,他不可能再找到那人。
四周漸漸暗下來,兩人踏進小巷的陰影裡。大街的聲音逐漸遠去,骯髒的石板路上只迴盪著他們的足音,被驚擾的老鼠自發臭的溝渠而出,掠過路面。微風帶來陣陣寒意,維克托忽然覺得有點冷⋯⋯
那人影倏然停下。「小鬼,我認識你嗎?」他轉身,是個高瘦的男子,影子般塞在過大的黃色衣裳裡,聲音很低沉。紅、紫和橙交織的禮儀布像披風一樣掛在身後。
維克托跟著停下來,揚起一個痞子般的歪歪斜斜的笑容。「你將會認識我。」
他故意用力拍打自己的口袋。錢幣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
「客人上門囉,情報販子。」
男人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貪婪地瞪著維克托。
「我要所有關於皮箱人的情報。」
情報販子一下子變得冷淡起來。「我不會出賣客戶的隱私。」他揮揮手示意維克托離開,黃色化為一道殘影。
「啊,你的意思是不想得罪金主。你的職業操守呢?」
「『只要付得起錢,甚麼情報也能提供』這一規矩也有不適用的時候。」
維克托發出不滿的聲音。「嘖,真隨便啊,你又不是三心二意的女士。」他雙手插袋,裝出一副藏有武器的模樣。這是所有在街頭長大的人都會習得的用來恐嚇人的伎倆。
然而情報販子沒有露出驚慌的模樣,彷彿早已看穿維克托的偽裝。「你都沒發現嗎?這裡空無一人,是一個理想的謀殺案地點。」他把手隨意插進口袋裡,然後用力一抽。維克托瞪著他手上的東西。
那是一把轉輪手槍,黑壓壓的洞口對準維克托。
維克托自己也有手槍,收在家中的櫃子裡。文明人才不會隨便拿槍出來恐嚇別人。
冷汗自他的額上滴下。早知道就帶轉輪手槍出來。「你不會開槍的。」維克托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是客人,我有錢──」
情報販子打斷他的話。「金錢不是萬能的,所以我才討厭有錢的小鬼。」他用槍比劃著,維克托注意到他的手指放在扳機上。
真危險,更多冷汗自維克托的額上流下來。「我不覺得開槍是個好主意──」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跟蹤我,現在還要脅我!你在做出這種事情之前就應該想到後果。」情報販子向他投來的眼神充滿憐憫。維克托不禁皺眉──他最討厭看到別人露出這樣的眼神。「我聽說過你,可憐的人。你在我們之間頗有名的。如果你現在願意離開,我就不計較你做出來的種種事情。」
但維克托不能離開。如果現在離開了,那該死的他要怎樣找回他的妹妹?他必須問出線索。
情報販子打量著他,嘆氣道:「你就是不肯放棄嗎?」轉輪手槍直直指向維克托。「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維克托忽然鬆了一口氣。「來了。」他說。
「甚麼?」
風劃過情報販子的臉。沒由來地,他感到一陣慌張。情報販子低下頭,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影子和小巷的陰影融為一體。
有甚麼東西在陰影裡徘徊,接著是一雙手。冷冰冰的指頭撫上情報販子的身體,然後──
耀目的天空出現在眼前。在情報販子還沒意識到他看到甚麼時,身體已經和地面劇烈碰撞。他震驚(又疼痛)地發現自己臉朝上躺在地面,手裡空空如也。轉輪手槍飛脫到不遠處的地上。
發生甚麼事?
情報販子本來站著的位置此刻被一個小男孩佔據,彷彿一道黑色的影子般猝然出現。東方人特有的黑髮黑曈,腦後的麻花辮沿著右肩垂下。男孩的左眼後方有兩條傷疤交叉劃過皮膚,是奴隸的記號。
那男孩正睜著一雙純黑的眼眸,骨碌碌地盯著他瞄。他的眼睛看起來很⋯⋯不對勁,彷彿用無機物打造而成。情報販子覺得自己正被會動的人偶注視著。
一陣毛骨悚然湧上心頭。
還有甚麼不對勁,那男孩的額上長了兩隻小小的黑色骨角──
情報販子心中警鈴大作。
是魔物!
為甚麼魔物會在這裡?那青年是魔物的召喚者嗎?他在腦中不斷翻出有關魔物的情報,卻甚麼也找不到。
世人對這種來自深淵的生物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們曾是人類,後來墜落成非人的怪物。這世上大概只有服侍紅夫人的炎陽一族才了解他們。
情報販子再度瞥向小男孩額上的黑色骨角。他的角很短,意味著魔物沒怎樣進食過人類。
一抺不懷好意的笑容出現在魔物的臉上。
情報販子吞了吞口水。魔物是不是準備要飽餐一頓?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朝四周摸索,但很快便絕望地發現,轉輪手槍在青年的手中。
維克托耀武揚威似地揮舞手中的槍。「我相信你很願意和我交易。」
他滿意地看到情報販子害怕得瑟瑟發抖。果然帶黑獅子來是正確的決定。維克托曾想過有甚麼能有效威嚇一個資訊流通的人,最後賭在魔物身上。光是他的存在在知曉他為何物的人心中就已經足夠恐怖了,雖然黑獅子不會傷害情報販子。
但情報販子不知道。
情報販子渾身顫抖。「皮箱人是個好人。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崇高的理想和目標──」
回應他的是一記砸在膝蓋關節上的重擊,迫使他跌坐在地上。
黑獅子收回腳,冷眼看著在地上呻吟的男人。
做得好,維克托暗暗叫好。
他知道魔物聽不懂香巴拉港的官方語言羅波亞語(為此維克托常常當著對方的臉光明正大地說他壞話,罵他時也特別爽)。但即使聽不懂維克托和情報販子的對話,黑獅子還是能正確理解他們的意思並且作出反應,對此維克托大感佩服。
黑獅子似乎很習慣察言觀色。維克托瞥了眼對方額上的巨大叉叉傷疤以及掩蓋雙臂的黑色衣袖(維克托知道在這之下的手臂佈滿巨大醜陋的傷疤),是因為他曾是戰奴嗎?
不過無論魔物表現得有多溫馴,維克托還是不能忽略他舉手投足間與嬌小外表不相符的兇狠。說到底就算擁有人類的形態,黑獅子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就像剛出鞘的銳利匕首,是危險致命的武器。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情報⋯⋯告訴皮箱人⋯⋯嗎?」情報販子邊喘著粗氣邊問,黑獅子再度踢了他一腳。「他⋯⋯不會⋯⋯放過你的⋯⋯」
灼熱的憤怒湧上心頭,猶如烈炎般燃燒。
「那就告訴他吧,讓他知道我來了。」
維克托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緩緩地擠出話語。
「我要從他手中奪回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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