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樹之上 - 第二章〈不請自來的旅客〉之二

　　赭紅薄光搖曳，芙琳達在扭曲林間穿梭，遙望不知何處為底的前路，久遠的記憶闖入腦袋。

　　數十年前，那群折磨大地的無形之靈，為第八聖域倒進悲鳴，生命在祂們締造的煉獄焚滅，倖存的人們退至大陸邊陲，尋覓未淪陷之地。

　　並非所有人都幸運地守住性命。她親眼見證，梵母羅如何捻熄懇求仁慈的生命——他親愛的妹妹，芙琳達。

　　足邊浮現的氣泡借走目光，定睛一瞧，氣泡上有什麼人在活動，認出對方身分的芙琳達迅速蹲身想抓住它，豈料碰觸瞬間，白光吞噬意識。

　　半昏半醒的混沌中，熟悉的呼喚聲迴盪，絲絲色彩終於流進視野，他眨眨眼，一名女孩撞入懷裡。

　　「你終於醒了！你再不醒來，卡爾會把我殺了！」

　　他盯著對方屏息，眼底上湧溫熱，忽來一股惡臭打斷情緒，他捏鼻蹙眉，道：「那是什麼味道？」

　　「是卡爾！因為你賴床，他擅自碰了廚具——噁，我去旁邊一下⋯⋯」

　　目送妹妹捂嘴跑開，他掀開棉被，順著氣味找到目標位置，一名俊美男子自信地舞動鍋鏟，身旁擺放數盤看不出原料的成品，注意到他的視線，男子挑眉道：「你醒了，我很快會搞定早餐，如同我搞定的所有上古魔獸。」

　　「⋯⋯然後等著推我們出去收拾殘局？」

　　男子把鍋鏟一丟，雙手交叉說：「你不滿意？我難得有興致親自下廚？」

　　他撿起鍋鏟同時驅趕男子，男子饒有趣味地欣賞他「妙手回春」，一陣翻炒及調料澆淋，鍋中食物總算飄出香氣。

　　注視專注裝盤的少年，男子掏出一條項鍊為他戴上，少年嚇得抓起胸前異物。

　　翠綠寶石剔透，光滑表面倒映他表露驚艷的雙眼，男子很滿意他的反應，追加道：「夜間透過月光，你能在眼裡看見星子。」

　　「星子⋯⋯」他眨著同樣翠綠的眼睛，理解這份禮物所指，他低下頭，試圖藏起波動的情緒。

　　男子莞爾一笑，又遞給他綴有紺紫寶石的項鍊，「這是芙琳達的，順帶一提⋯⋯」男子勾起項上鍊子，秀出另一條綠寶石：「我也有一個。」

　　「這個到底⋯⋯」

　　「無論在何處，我們都能透過它找到彼此，」男子打斷他，「即便擁有者死去。」

　　盯著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或許那是他首次意識到，他們在男子心中，確實佔有無可取代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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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兒，妳也有想要丟棄的回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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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琳達從包覆整身的氣泡抽離，愣愣盯著它徐然蒸發。

　　芙琳達找不到發話者，反倒發現樹上掛滿各色光球，此時一根乾枯樹枝垂至面前，方才的女音晃進耳畔：『那是所有被丟棄的回憶，妳若想將剛才的回憶捨棄，它也會成為滋養森林的一員。』

　　芙琳達沉默半晌，搖頭道：「那是不能丟棄的回憶。您是森林主人嗎？」

　　樹枝晃了晃，說：『我是森林的代理人。非常抱歉，森林主人現在沒辦法回應任何迷途的羊兒。』

　　「我並非為尋求『忘卻』而來！」

　　芙琳達向前一步，她從收納空間倒出數個器物，將它們捧至樹枝前方，「我請求借用森林的力量，您能用您的空間讓它們不再被任何人覬覦。」

　　樹枝仔細探測所有物品，倏然祂抽回枝體，迅速道：『我無法給予幫助，我難以對抗的存在在追逐這些“羊兒”——』

　　少女的尖叫震盪整座森林，芙琳達茫然看著樹枝蜷縮腐蝕，仍憑她如何叫喚，森林都不再給予回應，她連忙收回器物，拔出匕首警戒。

　　一道閃光切開空氣，裂痕逐步展開，不見色彩的暗洞熠燁星辰，芙琳達愣然望著黑霧自洞口飄落，黑霧慢慢塑成人型，男人的臉總算現出。

　　芙琳達瞳孔震顫，她立刻單膝跪下，結巴道：「馬⋯⋯馬特大人。」

　　「夜鈴，把東西交給我。」

　　芙琳達看了眼馬特前伸的手後低頭不語，馬特笑著邁步，芙琳達喊住他：「請您告訴我——」

　　馬特停下。

　　芙琳達直視馬特，努力抹消沒來由的恐懼，「您將如何使用『他』。」

　　「我以為當時已經說明清楚，」馬特笑道：「我會完成聯盟沒能跨出的那一步。」

　　「既然如此，難道我們不該知會冒險者公會，取得各方協助也能使事情更順利——」

　　「你打算反悔？」聽出芙琳達的意思，馬特氣定神閒地勾唇，壓低聲音說：「你不想見『他』？你心愛的『卡爾』？」

　　「我⋯⋯」

　　「你在恐懼，導致公會至今毫無作為的也是恐懼。」馬特走近試探芙琳達，發現芙琳達並未閃避，他繼續說：「將信任交付我，我將為第八聖域敲響晨鐘。」

　　馬特的手伸向芙琳達，芙琳達縮身倒退，她搖搖頭，紺紫雙眸閃動堅毅：「只憑你我，無法決定第八聖域的未來。」

　　她看見馬特笑了，下一秒，森林被巨網覆蓋，正確而言，某種線狀的銀白能量縱橫整個空間，而白線起始於馬特大開的十指。

　　她見過這個場景，如神一般操弄大地生死，彈指間便能使生命隕落。

　　「您⋯⋯祢不是馬特大人⋯⋯！祢究竟⋯⋯」

　　「馬特」以笑回覆，勾手操控巨網內縮，芙琳達感受到身邊物質壓縮，她即刻命令元素精靈將她帶離原處，接著頭也不回奔跑。

　　不知為何，「馬特」動作比她預料的遲鈍，或許森林的力量限制了祂。

　　只要能逃出去就好，將她從各地盜取的器物交付信任之人，剩下的命運她都能欣受。

　　只要能逃出去——

　　「馬特」的攻擊未停歇，芙琳達時而以樹作盾，時而運使魔法擾亂對方，遺漏於防守範圍外的危機，則由自願犧牲的元素精靈替她化解。

　　一攻一防間，雙方好似進行一場極為致命的雙人舞，這場無人欣賞的盛大演出將要落幕。

　　「馬特」大手一揮，白網帶走芙琳達身周的樹木與元素精靈，失去掩體及協助者的她旋身執劍，還沒鎖定對手位置，強勁衝擊貫穿胸窩。

　　殘餘能量逗留身軀，芙琳達強忍疼痛顫抖起身，卻被另一道打擊壓回地面，她咳出腥血又被嗆得暈眩，「馬特」漫步而來俯視芙琳達，眼尾堆滿垂憐。

　　「夥伴，我不會殺你，只要將信任交予我，我會完成我們的心願。」

　　「該死⋯⋯我不可能信任祢們⋯⋯」

　　「馬特」笑而不語，祂抬手之際，一道男音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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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關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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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特」像被吸入其他空間失去蹤影，沒了束縛的芙琳達撐起上身，失血過多的眩暈及痛楚肆虐，她感覺有誰接住落下的身體，抬眼便對上熟悉的藍眸。

　　「先處理傷口。」

　　艾菲勒暫且撇下疑問，小心放平芙琳達，著手脫衣治療，白髮青年趕緊閃到樹後，豎耳細聽兩人對話。

　　「現在能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三個月前，馬特大人找上我，希望我能協助他，我有把柄在他手上，不得不答應⋯⋯」

　　「你的意思是，那位『馬特大人』指使你做這些事？」

　　艾菲勒挑眉，馬特過去對第八聖域的奉獻有目共睹，他無可置信對方竟背著冒險者公會打「那東西」的主意。

　　「那位不是馬特大人……我也是方才才確認，有人取代了他或是借用他的樣貌。」

　　「即便你先前並不曉得那位並非真正的馬特大人，你卻不向任何人求助？」

　　艾菲勒注意到芙琳達逃避眼神接觸，他不滿地加重手上力道，芙琳達呻吟了聲，勉為其難看向艾菲勒：「我當然知道『那東西』的危險性，所以曾嘗試踏進公會，但馬特大人德高望重，冒險者公會到處是他的眼線，於是轉而求助你，由於大人一直注視著我，我才使用奇怪的手段找你，沒想到出了意外⋯⋯」

　　樹後白髮青年微微一震，看左看右，當一切與他無關。

　　艾菲勒暗自啟動謊言辨識，得到否定結果，他放鬆眉頭道：「於是來到艾維卡的你，打算借用森林的空間之力？」

　　「對，但是⋯⋯」

　　「森林拒絕了你，對吧？」

　　芙琳達愣然看著白髮青年走來，她下意識縮身，艾菲勒將好友的警惕看進眼裡，轉而對青年道：「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事情將由聖騎士公會接手，你可以離開了。」

　　白髮青年失笑，他搖頭攤手道：「然後呢？你們打算一直躲在森林？雖然現在暫時關閉森林，但牧支撐不久，難道你們要她暴露在再次被撕裂的危險？如果森林倒下，會發生什麼事你們很清楚吧？」

　　「即便如此，也與你無關。」

　　艾菲勒板著臉接近白髮青年，以身高與體型優勢施壓，青年毫不畏縮地仰頭，他重戳艾菲勒胸口，笑說：「那傢伙還在外頭徘徊，而你們打算借用森林的力量逃出這裡？然而，牧沒有多餘力量，我就直說了——你們需要我。」

　　艾菲勒揪起白髮青年的前襟，咬牙道：「你打算得到什麼？為什麼非得糾纏我們？」

　　「我也不是自願的啊，這忙我若是不幫，會有人責備我的。」

　　「說出你的身分，說服我們你並非圖謀不軌！」

　　「就只是普通的冒險者嘛⋯⋯」

　　艾菲勒與芙琳達交換眼神，就在芙琳達準備呼喚元素精靈時，久不聞其聲的樹枝擋在白髮青年前，略顯虛弱的女音說：『你們可以信任他，雖然看起來有些吊兒郎當，但是得以託付信任的人。』

　　「您⋯⋯您沒事了嗎？」芙琳達試圖站立卻沒有力氣，樹枝晃過去按下她，回覆：『我沒事了、羊兒，如⋯⋯這位先生所言，我沒有剩餘力量幫助你們，扯開我的那位也確實在外面等待我的破綻⋯⋯我很抱歉。』

　　「妳沒有必要道歉，他們對我態度很差。」

　　白髮青年叉腰表達不悅，樹枝移去青年頭上一邊拍撫一邊喃唸「好孩子、好孩子」，引來青年煩悶地揮掌，樹枝低笑著將青年推到艾菲勒身上，說：『他會代我協助你們，請放心交給他吧。』

　　艾菲勒拍開白髮青年，在森林的擔保下勉強接受，青年藉機用鞋跟攻擊艾菲勒的腳，而後疾跑至芙琳達身邊，毫不關心抱腳怒罵的艾菲勒。

　　白髮青年問芙琳達：「帶你們出去前我須要知道，那位是怎麼在短時間內找到妳的？離開監獄時，我們不只跨越空間還跨越了時間——現在已是五天後，妳說他一直注視著妳，對吧？」

　　芙琳達訝然，先不說白髮青年那次轉移秘術還有其他功能，青年總能一針見血直戳她刻意迴避的事，芙琳達蹙眉嘆氣，從衣服內側拎出一條綠寶石項鍊。

　　「那位持有另一條能追蹤我的項鍊。」

　　「但妳遲遲不丟棄，它對妳意義重大？」

　　芙琳達羞愧地點頭，白髮青年趁勝追擊：「妳也知道不丟棄它，永遠無法逃離那位。」

　　芙琳達注視項鍊許久，久到白髮青年懷疑對方又再建構甩開他的計畫，一聲輕嘆，芙琳達終於垂首交出項鍊，青年不再多言，朝天喚了聲「阿雷」，項鍊便被不知何處飛來的白貓頭鷹銜去。

　　芙琳達目送貓頭鷹遠離，她對白髮青年欲言又止，好一陣子才組織話語：「請你帶我們離開吧。」

　　白髮青年給予帶有嘉許的笑，憑空拉出鎖鏈纏勾食指繞圈，他道：「離開前，我有個要求。」

　　艾菲勒下意識蹙眉，白髮青年笑容可掬，刻意提著鎖鏈往艾菲勒近側勾勒半月，艾菲勒還來不及咒罵，注意力全然投往身旁。

　　先前在監獄，刀光劍影的快速節奏讓他沒能看清白髮青年的脫身手段，這次他總算看見了。

　　鎖鏈切開空間，整座樹林順著直線軌跡上下平移，黑霧扯開平移中心，緩然伸展至等人大小，他們緊盯深不見底的黑暗，某種東西在深處靡靡翻迭，兩人想辨識其真身，霎時，令他們頭疼欲裂的低語捏碎好奇心。

　　白髮青年沒有在意兩道持疑的目光，他伸了伸無法驅散睡意的懶腰，打著哈欠道：「麻煩兩位——讓我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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