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麼死去了。在一片沒有雲的夜空下。
小管坐在樹下，呆呆地望著沒有雲的天空，看那裡由藍到紫，又由紫到了墨。她的朋友想告訴她些什麼，但每當他靠近，擋住她的視線，小管就往旁邊移動，不去看他雙臂在夜裡揮舞，想告訴她死亡是什麼。
小管知道，但似乎又不知道。她知道死亡是當你想起一個人，她再也不會實實地出現在你面前，只會以虛無的、記憶裡的模樣出現；是當你想到自己該停止悲傷，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永遠困在那些有她的往昔。但是小管不知道，死亡的聲音原來也可以被感受到。
她的心發澀，發痛著，而那跟每個日夜聾啞的她們一起練舞一樣，她們靠音浪從地板傳來的震動，去體會節奏。此時的小管竟然也感覺到，心臟正被包裹在死亡的，悲傷的音浪裡。
小管伸出手想要描摹些什麼，像曾經她們也會坐在這棵大樹下，伸出纖細得近乎脆弱的手指，去比劃那些書裡的星座。她曾告訴自己，她喜歡星星，但更喜歡雲朵。她為了一朵雲，可以連她自己的天秤座都不要了。小管比劃著問她為什麼這麼喜歡雲，她的手慢慢對她比劃：因為我想做一個，遮擋住太陽、遮擋住星星，然後被看見的人。
小管不懂：想被看見的話，妳就做太陽就好啦。
她搖搖頭：我一點也不耀眼，做不了太陽星星與月亮。我只能當一朵淚水逐漸飽和的雲。
小管看不懂她眼裡的悲傷，只是繼續指向天空裡慢慢消散的雲，那裡頭有自己的星座。她跟著望過去，再次感到一整片的墨藍裡，原來大家看得到的，還是只有星星。雲朵太平凡了，大家覺得白天夜晚都有，就算沒了也會很快出現，因為世界無時無刻都有悲傷。這樣想後，她覺得更像自己了。
此時的小管靠著樹背，餘光裡的朋友生氣起來，嘴型看不清，但用力的模樣像是在罵自己。也是，她自殺後自己反而跑出門，不去弔唁，不去念想，哪有一點朋友的模樣？此時她唯一難過的，不是她的死，而是今天竟然沒有雲。
她最喜歡雲。但死去的日子卻沒有雲。小管的眼睛悲傷起來，什麼也聽不見的耳朵裡傳入了風，涼涼地吹起攏到耳後的頭髮。她的心一陣一陣地抽痛，是比她們所跳過的任何舞蹈，更加大力的節奏。
她們很喜歡在跳舞時偷偷相望，因為整個世界只有她懂她，懂每個跳出步伐前的剎那，她們在地面感知到的震動，有著怎樣的訊息、怎樣的象徵。
在朋友走遠後，小管便低下頭，起身，拍拍黏著在褲子上的泥沙。她拿起手機，找了一首她最愛的歌，把從來沒有開過的音量開到最大，放到地上，地面便開始了微微的震動。小管跳起來，像之前相望一樣望著那片沒有雲的夜，無盡得彷彿她的眼，她的死，她們共同的傷悲。
小管努力地擺動著四肢，努力地回想所有相處過的點滴，跳到累了仍繼續跳下一首，即使豆大的汗水刺痛著她的眼睛，她也不嫌疲憊地跳著。然後在某一個她跌倒的時刻，她咿咿呀呀地大喊了一聲，不服輸地爬了起來。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但知道別人聽得見。她不要告訴他們自己有多難過，她只要她聲音的振動傳到她所在的遠方。
「咿呀——咿呀呀——」
走了很遠的朋友聽見了聾啞女孩的聲音，停了下來，轉頭望向那棵樹下，小管正在賣力地舞蹈。接著一聲「啪搭」，他抹了抹自己的面頰，一滴雨水、更多雨水，滴在了他們的身上。
在她死去的夜晚，一朵飽和的雲曾與小管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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