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套校服，今天要和主人分離，回想過去我們一起生活，別有一番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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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件校服在初製成之際，便被委以陪伴小孩成長的天責。我的那位小男孩叫陳家寶。初遇家寶是在他中三的那個暑假。當時他的個子不比現在矮多少，但臉龐上仍是充滿稚氣。他有一雙大眼睛，這扇心靈之窗總流露著他對世事的無比好奇。一踏進校服店內，家寶就東張西望，打量著店舖的陳設，尋找著印有自己學校校徽的那套校服。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扭過頭帶著喜悅之色，向仍站在門旁的母親招手：「媽咪，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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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寶有一位賢惠的母親，事無大小，她總喜歡親力兒子打理。她特意帶兒子來選購校服，只為能找到完美的尺寸。她接過了我，和善地問裁縫：「請你給我家寶寶推薦最合身的！」裁縫回她：「太太手上那件便正好了，至於褲子呢⋯⋯十五六歲的少年還得長高，買長一點的更好。我這便去給妳拿！」陳太太點點頭，家寶拉著她的衣角問：「媽咪，為什麼褲子要買長一點？」她耐心地向家寶解釋，說她會先把褲子改短，待家寶長高，便可重新放長。只見家寶似懂非懂地回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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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過得飛快，家寶現已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仍把我放在衣櫃中，不時會把我拿出來一看，懷緬著已逝去的年少時光。在這些短暫的時刻裡，我也會盯著我的小男孩看，窺探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跡。他已然長大，臉上的天真無邪被自信、沈重的神情所取替。從沒有人告訴過我，人除了個子以外，連鼻子也會隨著成熟而變得挺拔。要不是家寶，我永不可能知道。儘管家寶有許許多多的變化，但我仍然能恍惚地看見他小男孩時的模樣，從而回想起我們曾經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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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寶性格和善、乖巧，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一副「好學生」的樣子，井井有條地生活著。每天清晨，陳太太便會把我熨得筆直，默默推開臥室的門把掛在家寶的衣櫃前。家寶比鬧鈴都還要準時，風雨不改地在六時十五分起床、洗漱，然後把我換上。吃過早餐後，家寶便會在別過母親後出門。還記得學校門前長年站著兩列人，左邊的是領袖生隊伍，右邊的是當值的老師。他們站在那裡不是為了迎接學生，而是板著一張張臉，一絲不苟地檢查者大家的儀容。每次，老師誇讚家寶儀表堂堂、「校服革履」時，我總與有榮焉，覺得自己面上有光。這樣的時刻，事實上還有很多。家寶經常參加比賽、上台領獎、代表學生們致詞，真的十分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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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家寶其實還有叛逆的時刻，那是不為人知的一面。有一次他與陳太太拌嘴，還未來得及脫掉我，便摔上門徑直跑出家外。他最後來到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坐了下來。隔著內衣，我也能聽見他的心臟跳動，快速卻有力。不久後，溫熱的水滴便落在我的身上。以往我也曾與主人經歷過風雨，再斗大的雨珠，也不及這場青春的驟雨令我驚慌。我想，我知道其中的緣細：他想念他那離家的父親。在眼淚蒸發得七七八八時，陳太太終於找到了兒子。她說，他不能像那不負責任的父親，丈夫已經走了，兒子不能也拋下她。自那以後，家寶不再提起爸爸，溫習勞累時也不再向媽媽撒嬌討休息時間，而是抿著嘴，默默苦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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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這麼揭頁了，看似沒有改變，但又讓人覺得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脊背變得硬挺可靠，而我卻在時間的洗滌中變得綿軟。打那以後，家寶變得更優秀，穿著我考上狀元，終於在我身上別上了榮譽的勳章。我理應功成身退，但家寶沒有棄置我，甚至在某些重要時刻，還會穿起我拍照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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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又為何說起別離呢？你肯定會問。是這樣的，家裡來了一位新客人。她為家裡帶來了一番新氣象，我說不上是好是壞。家裡的舊物開始一件接一件地消失，連那包尚未開封的即棄飲管也不見了，被換成金屬製的。一天，我終於有機會和這個女人打照面，她打開了衣櫃，左看右看，然後拎走了躺在我身旁的陳舊背包。此後，我這名要好的舊友便再沒有回來。我直覺一定是這名女子從中作梗，不然以家寶念舊情的性格，怎會忍心把我們棄掉？我心中也生出一絲危機感：會不會有一天，在女子的指手畫腳下，主人也會聽從女朋友的話，把我送到堆填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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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詳的預感很快變成了現實。某個下著雨的晚上，衣櫃被打開，家寶的視線停駐在我身上，輕輕地把我取出。我的小男孩，難道你決定扔下我了？他的眼神認真而堅定，向著我道：「雖然不捨，但我也是時候要把你送走了。」我心裡一沉，這刻即使我能說話，大概也只會無言以對。「喀喀⋯⋯」敲門的來者是家寶的母親，我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希望陳太太能夠出言留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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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服，再見了。媽，交給你。」家寶將我遞給母親，使我不明所以。他接著感嘆道：「這套校服可是陪了我很久，很久⋯⋯我現在穿，還合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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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始終要淡出你的生活了。你也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紀，怎麼還像孩子一樣，跟校服聊天？」陳太太露出淡然的微笑，如同過往每次熨燙前，輕柔地撫摸著我身上的皺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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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輩子都是您的孩子啊。」家寶眼神晶亮，充滿著對母親的含蓄的依戀，他的而且確長大了。我也想通了：衣服的尺寸不對，尚且可以改短放長；但衣服不再合主人的人生階段，便是無力挽回的。時間哪能肆意地暫停、回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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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把你的舊校服交給樓下的思賢。啊，對了！上次跟你說的山區義教團，手續已經辦理好，我兩個星期後便起行。」記憶中，這是陳太太第一次離開家寶足足一個月的時間⋯⋯可她看上去卻雲淡風輕，臉上絲毫沒有擔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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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寶把我倆送出門，陳太太抱著我瀟灑地步入升降機，待門關上後，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緊繃而聳著的肩膀終於放鬆沉下。偌大的升降機中只有陳太太一人，她自言自語道：「是時候放下家寶，實踐自己的價值了。」是在對我說話嗎？果然母子連心，家寶和母親都一樣有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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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叮——」的聲音，電梯門徐徐打開。這次，迎接我的是一個叫思賢的小胖子，他背上是我的舊友，之前的破洞處已被打上補丁，我也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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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找到了我的第二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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