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套校服，今日要和主人分離，回想過去我們一起生活，別有一番體會。
我有很多兄弟姊妹，同一天內也不知道有多少胎同時出生，來到這個世界了。有些兄弟姊妹我還沒有見過就分離。
有幾兄弟跟我一起來到這個家。而我服侍的主人，也是兄弟，一對上同一所中學的兄弟：允行和修端。我是校服兄弟的老大，記得是允行升上高中那年我就來到這裡。允行畢業了，我的服侍對象就變成了修端。
人生最美初見時。我永遠不會忘掉那天心裡的悸動。
九月一日的早上，衣櫃的們緩緩打開，燦爛的晨光灑進來，修端的身影一下子映入眼簾。他把我拿出衣櫃，熟練的手勢一拉一伸，我就翻身騎在修端身上，威風凜凜的出征，迎接每一天到來的課業。
記得第一天侍奉修端的時候，他看起來很精神。我偷偷聽見修端說，他很期待高中的生活。
與好動的允行相比，修端個性相對文靜得多。以前允行總愛穿著我放學後在操場打籃球，弄得我又濕又髒。修端拿到我的時候，雖然有皺眉，不過就是那一次，他對我可從來沒有怨言，而且對我，對手上的所有東西都很溫柔。
修端讀文科班，允行讀理科班。跟修端上課的時候，我學習到很多不同的知識。當中，我最喜歡上的課莫過於是中文的作文課。相信修端也是這樣想吧。因為我感覺到他在那時往往會有不同的心跳脈搏。
我看著他動筆寫字，原珠筆在空白的紙張留下磨跡。修端的文筆很秀麗，一個個字刻寫在原稿紙的方格裡，編織成一張美麗的圖畫。
修端的故事總是悲愴激昂，卻總是以希望和愛收結。他的文章往往名列前茅，當老師當在班上朗讀他的作品，心裡竟然有點飄飄然，彷彿我沾到他一點光環。
一邊聽著評語的修端，嘴上流露出淺淺的微笑。那是我看到他最幸福的時候。
直到翌年，學期快要結束的夏天來臨，一切都改變了。
修端有嚴重的出汗問題。而且，我在多次反覆洗濯之下，布料的皮層一早受損。原本像雪一樣白的身體染上了一塊塊難看的黃色汙垢，還發出一陣陣的臭味。
修端就是由那時開始遭到欺凌了。同學們逐漸疏遠他，在他身邊說很多難聽的話。
「很醜（臭）呢！」
「那是屎。」
「噁。」
後來，欺凌變本加厲。同學們會把修端的文具偷去、在他的筆記本塗鴉、將粉筆、包裝袋等等垃圾放進他的書包、趁他不在的時候把書桌推翻，讓裡面的東西散滿一地。
我那些難聽的話，比起憤怒，更多的是自責。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是我啊！但我不是人，不能發出聲音叫主人棄掉我。修端一直沒察覺皮質破損的我，打從心裡認為被討厭是他自己的緣故。他努力改變自己，主動買口香糖請同學吃，又用了止汗劑。雖然那些化學劑很傷我的皮膚，但是作為僕人就應當為主人鞠躬盡瘁。如果可以終結欺凌，這小小的痛，又算得是什麼？
「留給你自己用吧！」
「你要拿一點抹在你身上嗎？」
可是，無論修端如何做，他始終無法改變同學對他的看法。
我看見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當初對高中生活抱持的期待，已經完全幻滅了。
修端大約在那個時候開始寫小說。升上中五那年，他退修了生物科。空課的時候他再一次用秀麗的筆跡在原稿紙上寫下一篇一篇的故事。學期結束之後我才發現，那些故事有接續性的。故事裡的主角是一個流浪的冒險者，探險的路途上一個個遇上同伴，最後眾志成城解救了世界的危機。
不寫故事的時候，修端就會看小說。無論是他寫的小說，還是世界名家的作品，這些故事比起中文課的作文實在好看太多了。這種時候，修端的眼睛重新有了生命。他的心思，大概已經放在這裡以外的世界吧！
第二學期的時候，圖書館來了另一批退修的學生。當中有些是有份參與欺凌的同班同學。他們總愛吵鬧，老師又不多管自修室的狀況。被吵得無法專心的修端，沒再在空課寫小說了。
修端一直隱忍那些流言蜚語，發憤圖強讀書，結果考到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好成績，上了大學了。我看著他臉上浮現的喜悅，一切又好像回到最初的九月一日。不過，修端期待的是大學生活，期待即將到來的九月一日。
自此，我就被打進冷宮。
窩在衣櫃的我，不時聽見修端的聲音。得知他在大學裡似乎過得很好，沒再受體味的問題困擾，小說也繼續寫下去，還贏了文學獎，我就倍感欣慰。雖然我住的地方終日不見陽光，聽見修端幸福的事跡，漆黑不已的天空宛如燃起點點星光。
後來又過了三年……
正值隆冬的一月，衣櫃如常打開，不過就是跟往常有點不同。
修端將我們幾兄弟一起帶出來了。
我很清楚，這一次是離別。
再過一個禮拜就過年了，我和其他舊衣服將要離開這個家。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可能捐給其他孩子，或者是到回收場轉世重生，或者直接到堆填區慢慢的死去。
要說傷感，我內心倒也沒有。我克盡己任侍奉主人，使命已經完成，再也沒有遺憾。
修端看起來開朗了很多，樣貌也成熟了。他抱起我，定睛看了許久，看著我胸口的校徽。過了多年了，不變的是他充滿情緒的眼神。我們互相對上眼睛，塵封已久的往事，彷彿停留在片刻之間。
人生最美初見時，不過此時不得不分離了。
修端輕輕地放下我，連同回憶與遺憾，通通放下了。如果可以藉此把以前的痛苦忘掉，我願意離開主人，盡我為僕人的最後任務。
我躺在床上，修端溫柔的手好好地替我摺好。也許直到最後修端也無法察覺我的秘密吧。明明我害得他無法像其他孩子一樣擁有多姿多采的高中生活，就算要丟棄我，他也為我理順身子，讓我以尊嚴結束主從關係。這份溫柔，到底去哪找了？
我被裝進乾淨的垃圾袋裡，由修端親手帶我前往衣物回收箱。久違的走動感覺，一步一步，我們彷彿再一次一同踏上上學的道路。
丟進箱子的一刻，我看見修端的掌心。
再見。
能夠為主人鞠躬盡瘁，是我一生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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