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點》徵稿 II：離開 - 鞍上修槍

鞍上修槍

「少爺，睡田埂上吧？涼快些。」毛叔對祖父說。那時，祖父雇來的傭兵稱他為長官，一路從老鄉逃難至此的熟人才會繼續喊「少爺」。

夏夜的高粱田十分悶熱，傭兵們袒胸露腹像是換氣的金魚，竭力吸吐晚風的一絲涼意。戰火連天，高粱徒長，花穗瘦弱，士兵們胡亂抓一把粗糧就往嘴裡塞。

祖父堅持睡在濕熱的溝裡。

「毛老弟，我能活到現在，靠的就是二字：『謹慎』。」斗大的汗珠落進土裡。

深夜，追兵的裝甲車來，朝高粱田掃射機槍，田埂上士兵的屍體滾落溝中，護衛著祖父與毛叔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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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最愛聽祖父講他與神槍手毛叔叔的故事。他說那動亂的年代火拼爭地搶糧的衝突不斷，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只有毛叔與他戰到最後。他說，毛叔能在四里外用鐵瞄命中頭部，還能在兵荒馬亂之際在馬背上拆解、修理槍枝。

「爸，這故事講給孩子聽不好吧？」母親總愛在故事最精彩的地方打斷。說我會做惡夢，尿床。

逃難就是這麼回事，人往哪走，就跟到哪。

起先，聽聞有官要來徵收田地，祖父便把家中所有家畜拖到市場全賣了。據說那牲畜揚起黃土的煙幕十里可見。換到的錢買了五百枝長短槍、四門洋砲、三百名傭兵、和一圈環繞村莊的土牆。

第一批官兵來到，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們沒料到這小村莊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抗。

第二批來了坦克和裝甲車。

夜裡，祖父帶著他最精良的左右手們悄悄離去。對祖父而言，這一離別就是三十年，對更多的人們即是永別。

輾轉來到臺灣，祖父說他們是被騙上船的。港口的兵，輕蔑的笑，要他們這些遊手好閒的傢伙趕緊來幫忙將貨給上船，搬上去，船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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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來到臺灣的人認為在這小島上僅僅是停留片刻，時候到了，同樣的大船會載他們回家。但那天一直沒有到來。

祖父腦筋動得快，他早看清那些官兵，知道可能短期是回不去了，便上山討了個排灣族太太。那時進部落的大橋還沒蓋，祖父要帶祖母進城看戲必須捲起褲管，扛著腳踏車涉水過隘寮溪。這段故事祖父常常省略，也許祖父覺得和孫子分享當年如何追女孩子有點害臊吧？

毛叔叔也學我祖父，上山討了個太太，不久生了兩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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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飯後，眷村那些老頭都在管理室後方的石桌喝茶。有一次騎腳踏車經過被祖父攔下。

「來，和毛叔叔問好。」

那刻，夢幻泡泡被戳破。在我的心裡，毛叔是個殺人不眨眼冷酷殺手，在馬鞍上帥氣修槍的俠客。但眼前，只坐著一位瘦骨如柴的老頭，穿著汗衫，慈祥地笑。

祖父過世的那天，毛叔直挺挺地站在靈堂口，我從未看過老人那樣站著的。那時我才相信，毛叔是當年在高粱田徹夜未眠，守衛著祖父的忠心侍衛。

毛叔後來回大陸，一去就沒回來了。

他的女兒有來找過我們，拜託我們去打聽毛叔的去向，但他彷彿人間蒸發，怎麼找也找不到。

幾年前我和父親回大陸祭祖，父親將祖父的一些骨灰放在咖啡罐裡，要按祖父的遺言，撒在祖墳。

親戚帶我們來到市郊，墳頭在他人的田地中，那老農也是老實人，世世代代未動那丘墳。老農說，幾年前在墳旁的一個甕裡發現一把手槍，問我們知不知道是誰的？

「爸，到家了。」我父親留下眼淚。

我們將祖父安入土中，也把那把手槍給一同埋了。多少年的奔波與磨難，誰知道回家的路那麼艱難，離開，又是如此之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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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名：U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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