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走在街上,隨處可聽見人們在討論秦府被抄家的事。秦逸生素來為人溫和、慷慨、多情,甚至有時過於濫情;皇帝也對他寵愛有加。像他這樣的人一點威脅感也沒有,怎麼皇帝說殺就殺呢?
秦逸生事故後兩天以來,身為宮廷太醫院院判兼秦逸生摯友的江浩淵坐立難安、食不下嚥,大部分的時候一直把自己鎖在書房內,吩咐家僕守著不准任何人來打擾,連妻子要找他也得透過家僕傳話。
江浩淵閉著眼睛坐在太師椅上,手肘擱置在扶手上撐著頭,皺著眉頭思索著。門突然被打開把他給嚇一跳。
「怎麼不先敲門?」江浩淵以為是家僕,但定睛一看卻是一名戴著斗笠與面罩的男子。男子將門輕輕戴上後,緩步走到江浩淵的書桌前。
江浩淵過於驚嚇,忘記要大喊求救;男子站定後摘下斗笠跟面罩,竟然是秦逸生收養的那位個性孤僻又沒禮貌的兒子項豫。
「你……怎麼進來的?外面沒人嗎?你,你沒死?」
「江叔叔,皇上為什麼要殺我家人?」項豫走到書桌前唐突地問。
江浩淵一時間答不上話。
「皇上為什麼要殺了他們?我爹到底彈了什麼?他琴藝那麼好為什麼皇上要殺他?」項豫雖然刻意壓低聲音,卻壓抑不住激動憤怒的心情。他兩手撐在江浩淵珍貴紅木的光滑桌面,身體向前傾,微微喘氣著。「爹出門前有跟我提過他會先來找你,所以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對吧?」
「小少爺請冷靜。」江浩淵驚魂未定坐正身子,「逸生在入宮之前的確一直在寒舍,但我們那時候跟平常一樣喝酒聊天,沒什麼不同。至於逸生彈了什麼曲,在下還真不知道。但宮裡的人都在傳,逸生那晚表現跟平常不一樣,彈奏的音聲裡有忤逆聖上的意味。」
「爹沒事為何要忤逆皇上?」項豫離開桌面,也站直身子。「你跟他聊了些什麼?」
「嗯……就是些彈琴的事兒吧?在下也記不清了,那時喝得有點醉。」江浩淵整理桌上被項豫弄亂的文房四寶。項豫眼神銳利盯著江浩淵,眼皮都沒眨上一下。
江浩淵站了起來,拍拍他:「逸生跟夫人都走了,小少爺今後打算怎辦?若不介意,小少爺可以到在下堂哥那去。雖然離京城有點遠,他們家裡人口也多,但供你吃住絕對是不成問題。」
「老爺,您有客人嗎?」外頭傳來家僕高聲呼喊。
項豫回頭看了書房門一眼後,逕自走到窗前。
「江叔叔剛才並未說實話是吧?爹若是曉得,他會後悔生前交了你這樣的朋友。」說完,打開窗戶縱身一躍,失去蹤影。
江浩淵跌坐回他的太師椅,大大嘆了口氣,將臉埋進手心內。秦逸生這討人厭的怪養子出奇的敏感,知道自己並未如實道出真相。
秦逸生入宮之前,他們多喝了幾杯。江浩淵隱約覺得自己把一件重要的秘密告訴了秦逸生——一件跟皇帝有關的秘密;但他想不起來自己到底透漏了多少?究竟是否是自己親手將秦逸生送上黃泉路?想到這,江浩淵覺得渾身發冷,於是高聲呼喚外面焦急等候的家僕倒杯熱茶來。
秦箏音獨自蹲坐在一間昏暗破舊屋舍牆角邊,雙手環抱膝蓋、將臉埋起來;身上那套秦府出事故之前所穿的美麗衣裙早已髒汙不堪。項豫不知道上哪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間屋舍來的。自從經歷過那恐怖的一天後,她整個人就魂不守舍。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人開門進來,秦箏音聽見聲響也沒有抬起頭,但是知道那人走到自己面前蹲下。
「天冷成這樣子,妳還能在這角落坐那麼久,真是服了妳。」
秦箏音緩緩抬頭,表情呆滯,見項豫那清秀的面容沾滿血跡,伸手輕撫他的臉頰:「項豫哥哥怎麼受傷了?」
項豫將她的手移開;觸碰到項豫溫熱手掌,秦箏音才發現自己全身冰冷,屋子外頭還在下雨。
「不是我的血。」他別過頭,走到火爐前將地上一包木炭倒進去。「去外頭用雨水洗洗手吧。」
秦箏音沒有照做;項豫回過頭看了一眼,知道自己在等答案,於是他道:「雲師傅死了。」
「什麼?」
「我今天回去雲師傅那探查,進屋的時候發現他倒在地上已經斷了氣,脖子被人抹了一刀。」項豫語氣雖平靜,卻能瞧見他眼神充滿憤怒。「那個卑鄙的洪劭仁不敢向朝廷坦承自己有丟失死刑犯,也不敢大肆張揚到處打聽,所以前天晚上他才找上雲師傅。洪劭仁為了避免自己過失曝光,就殺人滅口。我今天闖進他的住處,聽見他跟心腹說他把雲師傅殺了,還讓心腹要趕快找到妳,看樣子雲師傅還是把妳的事情告訴了洪劭仁。」
秦箏音一陣冷笑。「我是爹的女兒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就算雲師傅不說,秦府左鄰右舍皆知秦箏音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洪巡撫還是會找到我,像殺爹娘一樣一刀砍死我吧?這樣也好,至少我能和爹娘在一起了。」
「洪劭仁再也找不到妳了。」火爐終於點燃,項豫將它移到秦箏音面前。「我把他殺了。」
秦箏音一臉漠然,似乎對於他殺人這件事一點也不驚訝。
「在那之前我也去找過江浩淵,他說爹的曲子有忤逆皇上的意思。但現下城裡每個人都在討論我們、官府也在調查洪邵仁的命案……我無法大肆調查這件事,也無法待在京城了,只能先出去避風頭。所幸妳暫時安全,大家都以為妳死了。」
「避風頭?我們能去哪?誰能接納我們?」秦箏音眼神空洞道。
「去山東,回我老家。」項豫肯定的語氣像是早已準備好答案似的。
「項豫哥哥還有家人在那?」
「沒有,都死了。」他站了起來,將秦箏音從地面上拉起。
秦箏音默默地看了他好一會,這才想起父親提過項豫來秦府之前早已沒了家人。心中一陣酸楚湧上,眼前項豫的臉孔逐漸模糊;她上前一步,雙手環抱項豫腰間,將臉埋入他的胸膛。
秦箏音感覺到項豫身子僵硬。沉默片刻後,他也伸出手扣住她的肩,力道大而緊實。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耳邊吹拂。
「就算發現秦箏音還活著、秦逸生兒子殺了巡司,他們也絕對不會想到要去那一片荒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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