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白雪»-記錄我的創作挑戰 - 十年一覺揚州夢

★參加“黑正”舉辦的<第五屆黑正杯創作挑戰【樂器】>創挑

此文創作於大學時代，自認是自己文筆巔峰（笑）當初這個創挑限制5000字，我為此又刪掉了許多段落，這邊放的是原版。

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4jevbyXwM

初、

我靜默的站在原地。

大門口的石碑裂成兩半，青苔沿著裂縫處蜿蜒，漫滅了上頭原本的赤色碑文──雖然早已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是三個字──無憂園。

腦中閃現過曾經的模樣，光亮的朱紅匾額、整潔的門廊、還有那豎立得筆直的石碑。在當時稚嫩矮小的我眼中，是那樣高大莊嚴、那樣堅若磐石，似乎永遠不可能有轉移的一天……

「姑娘，咱們進去吧？」耳中響起清脆的催促聲，我淡漠的瞥了身邊的小丫頭一眼，她眸中清澈單純的不含任何憂愁，令我羨慕。而其中隱藏著絲絲疑問，似乎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為何要來這樣一個破敗的園子遊賞？

未曾在這裡住過的她，怎能懂？

怎能懂曾在這住了十年的我，此刻這般黯然銷魂的心情？

××××××××××

二、

卯時才剛過，我就自動睜開了眼。

跳下了床奔到窗邊，厚地氈溫暖的軟毛輕搔著光裸的腳底，如同心底那股柔柔的觸動。

掀開薄帷、推開雕花窗櫺，燦爛的陽光令我不禁瞇了瞇眼，唇角不禁揚起一個弧度──窗外正對著一個小池塘，幾株盈盈亭立的菡萏開得正盛，清晨未散的露珠點點綴在葉上，彷彿一顆顆圓潤珠子，每顆都折射著陽光。

「小姐，您起啦？」侍女白墨端著梳洗用具從簾幕後轉出，看到我不禁驚訝的說道。

服侍我洗了臉、漱了口，白墨把我推到梳妝台前，挽起那一頭幾乎委地的如墨長髮，在纖巧的手指之下漸漸編成精緻的髮髻，前月才及笄，此刻也須綰起正經的髮髻了。看著銅鏡裡的柔媚姑娘，我不禁燦然一笑。

「小姐您今日心情真好。」白墨笑道，一邊在我髻上插上一枝雕成芙蓉樣的玉簪，垂墜的碎玉長流蘇在鬢邊晃蕩，憑添了幾分嫵媚風情。知道我不喜歡過多裝飾品，另外只用了清新馥郁的花朵點綴，清清爽爽、乾乾淨淨。

「今兒天氣好。」淡然的笑答，看了看窗外的春和景明，我忽然心血來潮。「等會早飯後帶上我的琴，咱們出去走走。」

我生在揚州富貴之家，從小不識人間愁苦，只一樣──因自幼身體孱弱兼之性喜清雅，爹爹便造了座小園，讓我在這裡安心靜養──和我同名為無憂，意思希望我可以無憂無慮。

然而爹鎮日忙碌奔波於事業、娘費盡苦心操持於家計，終年見不上幾次面。有時我會想，也許他們只有在年節時分才會想起我這個人？

不過，除孺慕之思外，在這裡的日子真可謂無憂。

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sj0aiKdok

用過早膳、讓人攜上琴，穿著一襲飄然輕薄的春衫，我踩著細碎的步伐步出門扉。

我的住所在園子最裡面，外頭是一片青翠茂盛的竹林，將屋舍團團圍繞護衛起來，從窗口只能看到一座小池塘和扶疏的竹葉，就像一座園中園──故被稱為竹里館。

漫步在竹林中的石鋪小徑上，我忽然覺得那幅鋪地的湘裙是種累贅，反正左右無外人，便將那礙事的裙襬拎在手中。

一走出竹林，眼前豁然開朗。

映入眼簾的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漣漪反射著陽光刺入我的眼，令我不禁微瞇起眸。

這整座園子以水為主，因此時常煙霧繚繞，此刻霧氣被陽光驅散，倒映在湖中的假山清晰可見，頗有那麼幾分一江煙水照晴嵐的韻味。

桃樹與楊柳交錯植在岸邊，柳絲吐翠、桃夢正酣。

那種醒目的艷色調合在嬌婉柔媚的綠中，竟是如此的協調令人迷醉。

湖中心有一座四角亭，通往那裡的唯一途徑是一艘靜靜被繫著的小舟。偶爾興致高時我會攜幾本書，到亭中去喝喝茶、看看書，悠然度過一個下午。

偶爾煙雨來時，在四周圍起輕紗，坐在亭中看著綿綿雨絲隨風旋舞，一片迷離如身置雲霧中，恍如仙境。

緩步過半個湖岸，我開始感到體力有些不濟。白墨替我拭去額頭上細碎的薄汗，低聲問道：

「小姐要不要去亭中歇歇？」

「還是算了。」我看著宛如明鏡的湖面實在提不起勁，搖了搖頭。

眼角餘光瞥到一片涼爽的翠綠──爹爹性喜愛竹，因此除了竹里館外，湖的一角還有片小竹林，緊挨著園子的牆。

其實我也是愛竹的，即使是個女孩兒，但我仍欣賞那如君子般的勁直多節，又有湘妃淚那樣柔軟動人的一面。

「去那兒把我的琴架起來吧。」指著那片小竹林，我笑著讓她先去佈置，自己則慢條斯理的拾步而行。

林中十分涼爽，此刻正是日光漸漸轉強的時分，相當適合待在這裡。

我斂裙坐下，愜意的在弦上撥弄著，樂音從十指尖淙淙流洩而出，如林間百鳥齊鳴、又如翠珠滾落玉盤，清脆悅耳。

一開始只是漫無目的的隨意撿些江南小調，然而不知怎麼卻忽然愁緒漸起，琴音籠罩上一層若有似無的哀愁，淡然、又綿密的化不開──卻是一曲〈遊子吟〉──我畢竟還是思念爹娘的……

驀地，另一道溫潤的樂音從林外響了起來。

是洞簫那有些低沉卻悠揚的優美音韻，不摻雜任何雜質，純淨的宛若高山流水，涓涓淙淙地流淌過重重山石，溫潤得連鋒利的稜角亦能磨平。

我驚訝的挑起眉，指尖卻未停下。

簫聲穿梭在琴聲間，兩道或清脆或悠揚的樂音交融在一起，是那麼的和諧、那麼的默契，彷彿已經和對方排練了好幾年。

一曲罷，我止弦，回頭望向簫聲來源，簫聲是從圍牆外傳進的。

為了讓我安心靜養，無憂園的所在有些偏僻。若我記得沒錯，那個方位外頭是一條小溪。

誰會到這裡來呢？那簫聲，是那樣的悠然自得，清澈無暇，彷彿試圖撫平琴音中的憂傷……

究竟是誰呢？我無法抑制的好奇想到。

××××××××××

三、

訣別五年再踏上這片園地，觸目皆是陌生，連吸進胸中的空氣也冷冽得找不到一絲當年的溫暖。

雖然此地已易主，但那新主人卻只是任它淒涼荒廢……園中是長久荒於照顧的景象，許是因久未有人跡，蕭條之氣凜然。

神奇的是，那些植物依然欣欣向榮，只是少了精心的修剪養護而顯得雜亂，這些植物果然是無情的，且比人還堅韌，絲毫不受園子荒廢的影響。

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

我低嘆一聲，拾步踏上園中道路。

昔日打掃得乾淨的小徑此刻覆滿了落葉，新枯的黃葉蓋在已經腐爛的舊葉之上，層層疊疊，令人舉步維艱。

我先去看了看竹里館，雖然明知道它會如何破敗荒涼。然而當我看到那掉落的門扉與空蕩的室內時，仍是忍不住心底一酸。

小池塘中的蓮花已經枯萎殆盡，悠遊戲耍的錦鯉也不復再見。只剩下一潭骯髒汙泥般的死水靜默著，與我相對無言。

忽然想起往昔常與白墨站在這裡，灑著飼料逗魚群玩，看牠們爭先恐後來回奔波的模樣，兩個人開心的大笑；有時興致高昂，也會找來一副紙墨，臨池描摹，學一回王冕畫荷的風雅，白墨雖不擅丹青，然而她巧手繡出的荷花卻總比我畫出的栩栩如生……

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如今我不是那不識人間愁苦的富家千金，只是個父母雙亡家道中落的歌女。

縱得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又怎麼逃得過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命運？

一股酸澀衝上鼻頭，眼眶中似乎隱隱蓄積了水氣。

我緊緊抿唇，收起自怨自艾的心理──許久不曾哭了，因為從那時候我就明白了，哭泣撒嬌再也無法得到想要的東西，一切只能靠自己的雙手。

緩步踏出竹林，又想起當初總嫌長裙走路礙事，那個嬌俏天真的女孩兒早已消失，我已經練就在任何顛簸難行的路上都能走得娉娉裊裊的功夫。

規規矩矩的走著，卻忽然嗤笑出聲──再怎麼樣優雅的行為舉止，也終究不過是個風塵女子罷了！

當年淘氣的大家閨秀，如今端莊的煙花女，真是個可笑諷刺的對比。

那座波光粼粼的湖似乎也失去了光彩，顯得那麼黯淡。

岸旁交錯的桃樹楊柳依舊，只是樹下堆滿了落花落葉，顯得淒涼，就連垂柳那嬌柔的姿態都是那麼垂頭喪氣。

然而他們終究是生機勃勃的活著，鮮艷妍麗的花朵默默嶄露芳華、燃燒青春，絲毫不在意陪襯的只有寂寥。

我不也是如此？

人活著就總得吃苦的，可是再苦，大多數人還是要活下去，並且期待可以在一重重的苦澀中，找出一點點難得的甜蜜滋味。

雖然這甜意是那麼少，而苦楚卻漫長而濃重，幾乎糾纏人的一生。

抬起攏在袖中的手輕輕滑過臉頰，如染花香的蜜胭脂沾染在指間，透出陣陣清香。

眼前浮現起銅鏡裡那張千嬌百媚的容顏，精心細綰的髮髻、華美的碧玉簪金步瑤，遠山般悠長的眉、嫵媚的眸、淡掃胭脂更顯粉嫩的頰、不點而紅的唇。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曾有人這麼稱讚過我的容貌。

可笑，洛神賦焉能用在我這種風塵女子身上？曹子建恐怕要怒的吧！

縱使再絕望、再痛苦，依然還是要活著！

「姑娘姑娘，那裡有個亭子呢！可是怎麼找不著路進去？」身邊那個喳喳呼呼的小丫頭忽然嚷了起來，她是樂坊裡新進配給服侍我的小侍女，才十二歲，雖然因為家貧而被賣為奴，卻依然天真單純，絲毫不見被汙染的痕跡……

她命比我好，因為我知道自己會善待她──也許等她稍大了點，在我還有能力的時候幫她找個樸實單純的好人家。

世上那麼多悲哀的女子，不差我一個，但也不需多她一個。

「那座亭子，得撐舟才能到。」我說著指了指當年小舟的停泊之地，小舟早已腐朽，浸泡在水中沉默無語。

「好可惜呀！不知道裡面是個什麼樣？」

「也沒什麼，就是一張石桌、幾張石椅，和一副棋罷了。」淡淡的回答，可以想見那些事物應都已蒙上厚厚一層灰了吧。

「姑娘您知道的真清楚！」小丫頭一臉崇拜的看著我，那眼神彷彿我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人似的，令我不禁哂笑。

「姑娘，有些熱了，咱們去那竹林子裡乘個涼可好？」她指著那片翠綠，映入眼中的瞬間令我不禁心跳漏了幾拍。

至今想起仍會悸動不已，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大概都凍結在那裡了罷！

神思恍惚的隨她走向竹林，那抹翠綠越放越大，被我小心收藏不讓染上分毫汙點的寶貴記憶也隨之湧上。

××××××××××

四、

吹出那簫聲的，到底是何人？

這個念頭如同著魔般，不捨晝夜的盤旋在腦海中。

那天偶然聞得簫聲後，我竟不由自主，日日早膳後都到竹林中撫琴，而那簫聲也總是會接續在我的弦音之後響起，不論我彈出怎樣的調子，總是能和諧交融。

直到第十日上我實在忍不住，便叫白墨從側門繞出去瞧一瞧，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吹出這樣寧靜自適的蕭聲。

「小姐，」一曲方歇，白墨就回來了，附在我耳邊悄聲說道。「是個俊俏的年輕公子呢。」

她說完還曖昧促狹的向我眨眨眼，似乎意有所指，令我不禁好笑的敲了敲她的頭。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4iqh5oDyc

「擠眉弄眼什麼？」有些赧然的輕嗔。

我當然知道她的意思，女子及笄後便介婚齡，前幾天娘來瞧我也曾提起要為我尋門親事。

但我叫她去看個究竟的目的實在別無他想，只是對於那道簫聲主人，基於一種知音人的好奇與傾慕而已。

簫聲響了起來，帶著點殷殷垂詢的味道，似乎在疑惑我為何忽然止弦。也難怪，平日我總是彈奏至少半個時辰方歇，如今卻只一曲。

忍不住輕笑了下，我竟可以聽得出簫聲在說些什麼了。

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C6g7XNKtY

又是一旬。

除了有時陰雨阻擾、我只能待在房裡外，每日的琴簫和鳴似乎已成了習慣，我不禁訝異於他那從不缺席的毅力。

白墨時不時說起他的神情風度、相貌衣飾等……雖然我總是漫不經心的聽著，但一個清俊男子的形貌卻漸漸勾勒出來，悄悄停駐在心底。

這夜不知為什麼，有些無法成眠，我便隨手翻出了劉向的《列仙傳》想尋些趣聞散心，忽然一段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

「蕭史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鳳樓，教弄玉吹簫，感鳳來集，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夫婦同仙去。」

這一段藉由音樂而成姻緣的故事，我並非初聞。

對於這對情感與志趣都契合無比的戀人，也不無稱羨。不過世上真有這般機緣麼？我想著，腦中忽然浮現出一道清揚的樂音……

這個念頭令我微微一怔。

難道白墨的話令我起了遐想？我本不做那般期待，但想到那道喜時陪我同喜、憂時慰我愁緒的美妙簫聲，心思竟是無法抑止的千迴百轉起來。

想著蕭史跟弄玉，又想到司馬相如跟卓文君──恍惚中似乎又聽到了一縷樂音裊裊迴繞在耳畔，如虛似幻。

有些訝然，腳下卻不知不覺的尋聲而行，走出房門，穿過小徑、越過湖泊……

當我猛然回過神來，已經身在那片竹林中。

月光流洩而下，倒映出枝幹削瘦、竹葉尖尖的優雅姿態。而簫聲正幽幽流瀉如月光那般一發不可收拾。

是他？他此時怎會來？我有些驚詫，卻不由得凝神細聽。

簫聲和平常不太一樣，似乎隱隱有些心事──雖然溫雅清麗一如往昔，但卻是未曾聽過的婉轉纏綿──我凝神一聽，不禁大感訝異……

那是，鳳求凰？

不由自主的覓聲前行，踩著地上斑斑搖曳的碎影，月光輕迤。嬋娟、幽影、樂音，一切都是那麼醉人，直到眼前出現那一堵隔絕了外界、將人猛然扯回現實的的牆。

簫聲近在咫尺，他似乎就站在那裡，就只有一步之遙……輕輕撫上蒼白而冰冷的白粉牆，想見那一道沐浴在月色下的持簫身影。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聽得有些癡了，竟忍不住啟唇輕唱起來。

脆亮的嗓音繚繞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簫聲有一瞬間的震動，似乎感到不可置信……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我輕輕閉上眼，心緒有些晃蕩、神思有些飛馳。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九字詞未竟，我卻已覺雙頰燒得熱燙，如火燎過。

此刻我的臉想必已全染成令人羞赧的霞色了罷？下意識的以手覆頰，仲夏夜中依然冰涼的溫度，煞時讓我回過神來……我不禁遲疑，〝無奈〞二字凝在舌尖徘徊，卻怎麼也下不定絕心吐露。

於是簫聲乍停。

「為何不吹了？」我一個怔忡，忽然脫口而出。

「為何不唱了？」牆後響起一把年輕的男性嗓音，清緩平和，一如他的簫。

我卻沒回答，只是輕輕的撫著白粉牆，沾上夜露顯得有些濕滑的表面。

是因為想到後頭的歌詞而羞得無法唱下去，這種答案怎能說出口！

鳳求凰、鳳求凰，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縱使他是鳳，我又怎能自以為是他四海而求的凰？不知何時，我竟已抱著如此心思了？

匪夷所思的心情令我無所適從，這委實荒謬，我從未見過他面、更不知他姓名背景何許人也，除了超凡的音樂造詣之外，對於他的理解是一片空白。

怎可能產生那樣的情感？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TrH3s797q

「夜已如此深，你為何在此吹簫呢？」垂下眼，我揀了個避重就輕的問題問道。

「那天我正在欣賞景色，」牆後的那人似乎明白我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於是用一種淡淡的語調開口。

「忽然聽到一陣琴音，雖然優美宜人，卻帶著若有似無的愁思、不張揚，卻讓人感到心疼，於是我情不自禁的吹起簫……」

他說的是那天首次和我合奏的事情？他果然聽出了那時我琴中的思緒！然而我卻並不想回答，只是靜靜的聽著。

「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人能奏出那般優美樂音，所以去城裡打聽了一番，知道了這裡的主人是位才貌雙全的女子，不由得升起仰慕之情。」他的聲音很平淡，卻毫不拐彎抹角，讓人感到一股真誠。

才貌雙全？那是在說我麼？怎麼聽起來這般不真實！想著雙頰不禁又熱了起來。

其實外邊雖有這樣的傳聞，但真正見過我樣貌的人卻很少，而他是為了我的才，還是貌？

「所以你是為了一睹美人面目而來？」忽然低低的問道，才發現我其實挺在意這個問題。

仔細想想，也許他不能斷定與他對話的女子，便是那個每日與他合奏之人，畢竟我是靠著簫聲而認出來的，但方才我並未撫琴，而他從來沒有聽過我的聲音……

「是因為妳的琴聲，是我從未聽過的率性天真！」牆後的人輕輕笑了笑，似乎覺得我問了個蠢問題，然後才漫聲回答，話語輕輕，卻是那樣的篤定。

他知道是我？

我不由驚異的睜大眼睛，盯著那道隔絕了一切的牆，像是想要穿透過去，望見那人的身影、以及他臉上的神情。

「噗，是嗎？」一股歡欣之情充斥胸中，不知怎麼的，我忽然脆聲笑了出來。「你怎麼知道琴是我彈的？」

「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的聲音輕輕、緩緩的又響了起來，像是一首醉人的詩，又像是一場夢……

一場，我情願傾倒在其中的美夢。

××××××××××

五、

「姑娘、姑娘！」還帶著幾分稚嫩的清脆嗓音在耳畔響著，喚回了我的神志。

瞥了身側一眼，對上小丫頭那雙晶亮燦然的圓眸，她正不明就裡的看著我。

「姑娘您入神的在想些什麼呀？怎麼就停下腳步了呢！唉呀您看那林子綠得好涼爽啊！」她嘴上不停說著，歡快的拉起我的衣袖向竹林走去，絲毫不等我回應。

我也只是微微一哂，不以為意。其實我是很喜歡她這樣的性格的，這樣率真、這樣明快──似乎看到了昔時的我，因此看著她的時候，能讓我晦暗的心底找到一絲晴朗。

甫入林，便感到一陣涼意襲來。林子蒼翠依舊，少了幾分人為的精心修飾，卻多了幾分天然的生氣蓬勃，只是……當年那個在這裡撫琴的小姑娘再也不復存在了。

悵然一嘆，但我知道，我真正思念的不是當初無憂無慮的生活，而是那一道悠然平遠的簫聲。

耳邊又響起了悠悠的樂音，純淨如水、溫潤如玉，一如昔日初識。

只是少了一道相伴相和的琴音，隱隱透出一絲寂寥與徬徨，彷彿失去了伴侶的交頸鴛鴦，正戚惶的尋尋覓覓……

呵，看我竟是這樣思念到走火入魔了？連耳中都起了幻聽！我不禁苦苦一笑。

「姑娘！有人哪？」小丫頭扯了扯我的袖子，驚訝不已的說道。

她說有人？那麼這簫聲便不是我想像出來的？

難道……巨大的驚訝席捲而來，我不由得有些顫抖……不可能！那個人怎麼可能會在這裡！但那樂聲是如此的熟悉，串串音符交織在一起一如每個深夜夢迴裡，繾綣繚繞在心間的珍寶！

不容我千頭萬緒，沒踏前幾步路，眼前就已經出現一抹頎長的身影。

背對著我靜靜站在竹蔭下，一襲白衫衣袂飄然。

雖然只是一個清瘦的背影，顯得那麼清逸出塵、卻透著淡淡的孤寂，和周圍既荒涼又蓬勃的景色調和成一幅畫。

似乎是察覺了有人到來，簫聲乍停，那抹人影輕笑了聲，緩緩轉過身來──我甚至沒有看清他的容貌，只記得是一張雋雅的容顏，因為我的全數心思都已經被那一聲輕笑所擄去──

是他！那是他的聲音啊！

自從那次夜晚對談之後，我就時常與他隔著圍牆談話，縱使不知他的面貌，怎能不識其聲！

如同簫聲一樣，他的聲音也是深深刻劃在我血骨中的，即使把我燒成一把灰、當風而揚，依然可以在風中聽到的！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方才的臆想成了現實，我被那滔天的震驚所懾，不由得腳步一蹌，後退了幾步。

聽到自己唇中喊出驚訝的字句，我猛然摀住嘴巴。如我可以聲認出他，他一樣也可以此辨出我……

不安的抬眼，看到他眸中驚訝閃現，漸漸變成交錯著喜悅，他果然認出我了！

這個想法令我惶然失措，一時亂了套，只是本能的提起長裙，轉身奔逃。

「姑娘、姑娘您怎麼了！姑娘您等等我啊！」小丫頭驚慌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著，我卻絲毫沒有理會她，現在我只想逃、只想離他越遠越好！

「妳……妳等一等！等一等！」那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也響了起來，由遠至近，像是催魂奪命般逼迫我越奔越快，然而卻忘了男女天生上有著多麼不平等的差距。

才奔出竹林幾步，我飛舞在身後的衣袖就被揣住了，然後是一隻有力的手掌攫住我的手腕，毫不留情的、狠狠的。

於是我只能被迫停下腳步，卻依然不肯回頭。

「無憂！」他大聲喚我的名，不，是我五年前的名字。

這二字如同爆竹般在耳邊響起，震得我頭暈目眩。我早已不是無憂……

「是妳！我終於等到妳了！」他的聲音急促而顫抖，絲毫沒有平常的悠然平和。

「那時我好幾日等不到妳的琴聲，一日忽然發現這裡已經人去樓空，然後才知道妳父親遭人陷害入獄、家人流散四方不知所蹤……」

一字一句訴說著我當年的困境，陡然之間從無憂無慮的千金小姐一落為無依無靠的罪人之女，字字句句敲打在心底，苦得發疼……

「我到處探聽不到妳的消息，才時常來這裡等著，想妳可能有一天會回來瞧瞧……但妳見了我為什麼要逃？為什麼！為什麼！」他越說越急，聲音摻上幾絲憤怒，夾雜著苦痛。

原來他也是會急會怒的呢？我心底升起這個想法，有些心疼，卻只能無奈的垂睫抿唇。

我怎能告訴他在爹為人所害，娘也隨之去世之後，我走投無路之下進了風塵之地，成了地位卑下毫無尊嚴的歌女？我怎有臉見他！

「妳……為什麼不說話？」他果然是個清和的人，在宣洩了最初的憤怒之後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只是那種平靜中卻帶著絕望。「難道妳已忘了當年的約定？」

怎麼可能？五年來夜夜夢迴盡是這個人、這個聲音，我怎會忘記他當年在牆外對我說著「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那時溫和嗓音中溢滿的柔情和繾綣，我怎能忘？

他竟等了我五年──這份執著與真情我不是不感動，但我怎配？我怎配！

當年聽白墨的描述，我早知他必是大家子弟，就算不論他的身分背景，他是那麼清逸出塵的人，那麼的美好，但我已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單純姑娘了，我已被現實的殘酷染得一身汙穢，就如同那死水般骯髒，我豈配得上他！

「我……」心中的酸苦終化成淚溢出眼眶，淚水一顆顆滾落，一滴連成一串、一串化成一片。

我苦澀無比的開口，聲音顫抖著如同天邊斷線的風箏，那般悽愴。

「我怎麼會忘，我怎麼能忘？但請你不要逼我……我早已……配不上你……」

我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五年來積壓的心酸委屈像是找到了空檔，不斷嘶吼著要宣洩，我越說越淚如雨下，雖然沒有嚎啕大哭，但也已哽咽的語不成聲。

他重重一震，難言的痛苦透過被握住的手傳到我心中，然後像是被我的反應震懾般，緩緩放開了我的手。

××××××××××

六、

傍晚醒來，我慵懶的對鏡梳妝。

玉篦輕滑過肩上柔軟烏亮的三千青絲，保養良好的秀髮自指尖散落，輕洩如同一道飛瀑。

細細綰起精緻清雅的斜髻，簪妥鑲著翡翠碧玉的金釵步搖，掛上明珠耳璫，價值不菲的飾品在晃動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這些，卻都是用我的尊嚴換來的。思及此，我不禁對著鏡中的清艷女子冷冷一笑。

「姑娘姑娘，那位公子又遣人送信來了呢！」小丫頭蹦蹦跳跳的闖進我房中，手上揚著一張信箋，笑得燦爛開懷。

「都已經一月了，那位公子還真是有毅力呢！」

她把信箋遞給我時佩服的說道，卻在我狠狠的瞪眼下識趣的閉上嘴──他的毅力和耐心我早在五年前見識過了，但他會知道我在何處，還是拜這丫頭之賜！

後來我才知道當天我逃也似的離去後，這小丫頭竟然將我的事一五一十向他全盤托出。我一邊悔恨當初把她留在那裏，一邊掃過信箋……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四句話，兩行流麗飄逸的字跡。

他知我不願見他，因此只是日日差人送信給我，從不在我面前出現。但我知道，他時常在我房外聽我撫琴。

〝西北有高樓〞麼？

我看著他的字，想起這首詩的意思，從以前到現在，果然就只有他能夠聽出我琴音中的思緒──當年的我是多麼開心有他為知音！

只是，我微微苦笑了下，今已非昔。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KAzKaksfT

「去取信箋來。」我說著，走到案前倒了點水進硯台，開始磨墨。

「姑娘您終於肯回信啦？」小丫頭歡呼一聲，用前所未見的速度從櫃子中找到我親手製成的花箋，似乎對於他終於能得到回覆而開心不已。

真是傻丫頭！

而他也是，傻呵……為什麼不明白呢？

你縱是當年的你，絲毫未變，心跡依舊，但我卻已不是當年的無憂了，沒有了你所愛的率性純真，只是個世俗染身的風塵女子啊！

你白圭無瑕，我怎能做那玷汙的黑點？愧對於聽你澄澈的簫聲，我早已失去與你琴簫和鳴的資格！心中酸澀無比，我眨了眨眼將淚水逼回去，然後提筆同樣寫下四句──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明兒將信送給他吧。」我淡淡的吩咐著，再也不看一眼。

回頭看向窗外，一輪殘陽橫在天邊，淒涼而清冷，晚霞血也似的紅。

糜爛的絲竹之聲隱隱響起，提醒著我也是它們其中一員……愀然一笑，今日不想撫琴，我抱起琵琶下樓。

十年一覺揚州夢，我的夢，該醒了。

【完】

××××××××××

後記：

園林的興衰，有因戰亂而毀去者，有歷經幾代而易主者，一學期的課下來，我的感覺是園林與人是息息相關的，如若沒有了人，那麼也就只是植物與建築物的結合體罷了！所以園林的興衰與人的興衰是脫不了干係的，而園林中所承載的也盡是人的感情，不論是抱負、是親情、是離亂之情，或是愛情。

而我寫的是一代之中由榮而衰，並不像紅樓夢中那樣龐大精巧，也沒有交錯而複雜的情感，只是一個規模小而清幽的園子，一個纖細多才的女主人，和一段純真而遺憾的感情而已。

其實我可以讓結局不那麼遺憾，只是世上總不會有那麼多的完滿，而我們總是要接受這樣的不完滿，就像女主人公所說的：人活著就總得吃苦的，可是再苦，大多數人還是要活下去。

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Fhpdf4U9i

ns 172.70.131.75da2

Reading Theme:

Font Size:

Line Spacing:

Paragraph Spacing:

Load the next issue automatical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