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只缺一個妳 - 32.天倫夢碎

侯邦彥和孟瑤函在廚房拼死拼活出菜，但在餐桌上，她們精心準備的菜餚卻沒受到該有的青睞。

九孔松子海蜇皮拼盤、九層塔龍珠、東坡肉等……全都剩下超過一半，淒涼地躺在精美的骨磁大盤裡。

連犧牲侯邦彥左手的龍蝦三吃，不論沙拉、椒鹽、還是蔥薑微醬，除了于奶奶兩個兒子識貨霸著啃，三個孫子只肯喝可樂。

「Mom，here’s so boring！Can we just leave？And go for McDonald？」

「No.There is something Daddy needs to discuss with Grandmom.」

雖然兩個媳婦有幫忙按耐，但看得出來，她們對這一桌台味滿滿的宴席菜也是興趣缺缺。

拿著筷子翻撿著菜，好像在她們面前的不是珍饈，而是餿水。

「Can we push them in a hurry？I wanna go～」

「I wish,too.Be patient.However,we will go celebrating later！」

哄完孩子，其中一個媳婦一轉頭，竟發現于奶奶的目光正嚴厲盯著自己。

她該不會真的聽得懂英文吧？

「媽，多吃一點！您準備得太豐盛，我們都吃不完哪。」

她夾起一塊肉、塞進刈包，討好地遞給于奶奶。

「東坡肉滷得軟爛、入口即化，我們在美國都吃不到這麼道地的中華料理。」

但，于奶奶並不是一個能被隨便唬嚨的人。

她怒目斜視長桌另一側心口不一的媳婦，再打量一群舉止不得體的孫子，冷冷把頭撇開。

「連妳們都不吃的東西，想塞給我這個老太婆？」

嚇得媳婦趕緊收手。

大兒子見狀，趕緊放下正在嗑的龍蝦頭，出聲打圓場。

「媽，妳別多想，Sabrina是擔心您沒吃飽。」

「喔？這麼擔心我，過去十年怎麼都不願意放你回台灣探望我？」

二兒子聽出弦外之音，馬上幫母親剝好一隻明蝦，拿到她嘴邊。

「媽，吃蝦，兒子幫妳剝的。以前我們全家吃火鍋時，妳最喜歡吃我剝給妳的蝦。這一隻蝦，可讓我坐飛機回來才能孝敬妳呀！」

在親情的攻勢下，于奶奶也不好繼續發作，只好接受兒子現殷勤的餵食，但滋味猶如嚼蠟。

大兒子捱了過來。

「媽，我跟弟，兩家難得一起回來，今天真是久違的團聚呀！」

「嗯。」

于奶奶咀嚼的速度完全沒有被打亂，表情淡然，只有眉尾輕輕挑了一下。

二兒子見狀，也來一把順水推舟。「對！這真的太難得。像這種全員到齊的機會，最適合做一些重大的家庭決議。」

「有什麼重大的家庭決議需要做？」于奶奶拿起面前的茶杯放到嘴前，擋住自己的表情。

二兒子臉上堆滿虛情假意的體恤，語氣與姿態放得極柔軟。

「媽，妳辛苦一輩子，現在還在跑收租、維持各地的房產，根本沒在享福。我和大哥在回台前討論，我們家這些房產，是不是該趁價好售出、獲利了結？」

「好好的房子賣了要幹嘛？我又不缺錢。」

于奶奶的情緒，比以往都要冷靜。

大兒子接力說：「媽，我們都成家立業。您瞧！我們從兩個人變成七個人，僅僅是回台灣就不容易。以後若要處理資產，沒有到齊，就容易有糾紛。而且媽你散落各地的房產實在太多、太零散，賣一賣，結餘可以給孫子們當教育基金，我們也可以幫妳在市區買一間房，我們回台灣時，才方便看妳。」

「你們不把我接去美國一起住嗎？」于奶奶淡淡問道。

兩個媳婦聽聞，拼命隔空向各自的老公擠眉弄眼，搖頭跟手指打叉。

「媽，您一輩子住台灣，把您貿然接去美國，怕您住不習慣。美國是一個不開車就哪裡也去不成的地方，怕您悶得慌。」

「送你們去美國讀書，一去不回就算了，連結婚生子都沒接我過去。你們怎麼不問問我這個老太婆，一個人在台灣悶不悶、慌不慌呀？」

這一句于奶奶說得氣勢擲地有聲，大人之間氣氛立刻尷尬、一陣死寂。

但那一群黃皮白心肝的小Banana們，還不知輕重地在桌邊追打嬉鬧，大聲喧嘩。

此時，孟瑤函捧著極重的骨磁大盤，小心翼翼從廚房進來。

「為大家上菜，剛起鍋的清蒸石斑！」

傳菜原本是西西的工作，但西西這幾天聞到原味的海鮮總要反胃，孟瑤函就頂替她跑這一趟。

那三個Banana哪聽得懂中文、也根本沒在管周圍的狀況，正在追追打打的他們，不管孟瑤函如何高聲警告，高速向她撞過去！

「小心！啊～啊！」

最胖最壯的那一個男孫，直接往孟瑤函的懷裡撞，還好她反應快，原地側身用背部迎擊，才沒有把熱湯直接倒在孩子身上。

但撞擊力凶猛，孟瑤函被孩子撲倒，男孩也摔在她身上，盤子飛出去打在牆面上裂成兩半，而那條型美味鮮的石斑魚順著湯汁快速滑動、再次回到廚房……

侯邦彥、西西與阿朗立刻衝出來！阿朗拉起疊在孟瑤函身上的胖小子，還被孩子倒打一拳，侯邦彥則蹲在地上關切她的傷勢。

「怎麼樣？有沒有燙傷？」被剛起鍋的魚湯燙著可不是鬧著玩的。

「還好，湯汁都往前潑，沾到身上的不多。但是我摔得好痛！」

侯邦彥怒瞪邊哭邊撒潑的熊孩子一眼，小心翼翼緩慢扶起孟瑤函。

「那孩子噸位看起來比妳還重，如果很痛，去醫院照一下X光，看看有沒有骨裂？」

孩子的母親發飆了！摟著還在哭的男孩，指著孟瑤函罵。

「妳這服務生怎麼當的呀？笨手笨腳，端熱食不懂得迴避小孩嗎？喔喔喔安祖不哭，媽媽秀秀～」

疼完孩子，她繼續飆罵：「我告訴妳！我們家安祖要是有一點受傷，我就告死妳！」

在座位上看足這場鬧劇的于奶奶忽然起身，逕自走到孫子與兒媳的身旁。

她冷冷問道：「有沒有受傷？需要去看醫生，打幾針破傷風或消炎針嗎？」

聽到要打針，熊孩子馬上停止哭泣。

「I’m okay！I don’t wanna see the doctor！」

「Fine～」于奶奶皮笑肉不笑，伸手擰住孫子的耳朵一扭，「沒家教的孩子！挑食、胡鬧、沒禮貌！你爸還有臉跟我要你的教育基金？我們雖然出身鄉下，不代表我們沒教養。養出你這種猴死小孩，家門不幸！丟臉！」

兒媳婦慌了，一把搶回孩子護在懷裡，對丈夫大吼：「于大名！管管你媽，現代教育誰會體罰小孩？這種野蠻落後的行為會傷害孩子的自尊！所以我才說不要帶孩子回來，你看！」

大兒子幫忙緩頰。

「媽，小孩不懂事，妳別罵他。倒是這家餐廳的員工很不專業，該給他們一點教訓。」

侯邦彥聞言就要上前理論，孟瑤函即時拉住他。

于奶奶像是突然頓悟般淡然，開嗆道：

「教訓？最該教訓的就是你！還有你弟！對，我不懂教育，才會教出你們兩個棄祖忘國的敗家子！今天這家店裡，這幾個服務你們、餵養你們的年輕人，每一個都比你們上進、獨立！他們懂我的心情，為了圓滿我們家的團圓，才在這裡忙進忙出。你們自恃留學過、拿外國護照，一進門就把他們當下人使喚，以為我沒看到嗎？」

于奶奶講到激動處，臉色發白。

「你們小時候家裡苦，我也有當過清潔工，洗馬桶清垃圾養你們。我最討厭你們這種仗著有錢、就給別人臉色看的高等人！」

孫子們被奶奶的嚴厲嚇到，紛紛躲到媽媽身旁、扭著衣角，囁嚅哭泣道：「Mom,can we just leave? I don’t like grandmom. She is so scary，and stinking！」

于奶奶扭頭吼道：「對！我就是又臭又兇的老太婆！這些房產都是我一個人打拼出來的，我還沒死，誰都別想沾！就算我死了，我想給誰就給誰。而那個『誰』，不一定是你們。滾回美國去等吧！」

「媽！」兩個兒子慌了。這麼大陣仗回台灣，不能空手而歸呀。

「奶奶～」孟瑤函、西西和阿朗不忍心看于奶奶天倫夢碎。

但侯邦彥冷眼旁觀、一句話都不吭。

「滾！叫你們滾！」于奶奶氣極，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砸向兩個兒子。

她含辛茹苦拉拔長大，盼了十多年，終於出現在面前的兒子。

「滾去你們自己選擇的地方、滾回去沒有我牽絆的地方！我就是病了、死了，都不需要你們假惺惺的關心。我的財產你們休想碰！我已經給過你們一切，剩下的，我就要自私自利的用！用不著你們操心，滾！」

眼看商議破局，大勢已去。兩個兒子非常瞭解自己的母親，于奶奶的脾氣軟硬不吃。所以也沒再多費唇舌，拎著妻兒，他們便驅車離去。

聽見兩台車逐漸駛離的聲音，在廳內的于奶奶再也忍不住，終於哭了出來。

「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辛苦把孩子養大，他們心裡只有遺產，從來沒有我啊嗚嗚嗚……」

聲嘶力竭的痛哭，讓聞者為之心碎。

阿朗拉著西西，又拍了拍孟瑤函的肩膀，示意她們到屋外，留一個可以獨處宣洩的空間給于奶奶。

孟瑤函原本不肯走，但阿朗哄她。

「別擔心！老猴子懂她，讓他陪于奶奶，不會有問題的。」

看見于奶奶伏在侯邦彥的懷裡大哭，他低聲安撫，彷彿他們才是一對真正的母子。

被家庭放逐的兒子，被兒孫拋棄的老母。

這個殘酷的世界，只剩下弱者相濡以沫。

孟瑤函還沒辦法處理這種複雜，只能夠跟著阿朗跟西西退到屋外，看著天上的繁星點點，聽著一位衰老的母親、在黑夜裡一聲聲撕心裂肺的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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