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第一章，溫度

「真理，你還好嗎？」

死亡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麼尚未癒合的東西。

她伸手，想要撫平少女臉上那些還有些毛躁的羽翼，卻在指尖即將觸碰的瞬間，被對方微微側頭閃開。

「……我很好。」

自從真理醒來後，她的態度又恢復了那不冷不熱的樣子，很熟悉，但又有些不同。

她的聲音冷靜，卻也太過平穩，像是一張被壓得太緊的紙。

比起往日那副就算天塌了也不會改變的神情，此刻的她反而多了一點「勉強正常」的溫度。

「少騙人了，你還在抖。」

死亡皺起眉，視線掃過她攏緊的肩膀與蜷縮的指尖。

「只是……有點冷。」

少女的語氣淡得幾乎聽不見，語尾也虛弱地飄散開來。像是靈魂還留在深海之中。

她的眼神也始終沒與對方正面相對，像是刻意拉出某種距離。

「你啊……真是愛逞強。算了，我們可以待在這裡很久，你就好好休息吧。」

感受到那種熟悉的排斥，死亡只能無奈地收回手，語氣放軟。

她站起身，步伐稍緩，像是還在等一句挽留——但並沒有等到。

「……嗯。」

少女低聲應了一句，語氣裡沒有情緒，甚至有些太安靜。

她沒有伸手去拉住對方，只是靜靜目送著那抹逐漸遠去的背影，指尖悄悄收緊，像是不想再讓任何東西滑走。

她的手心裡，還殘留著剛剛那一瞬間的溫度——但她選擇視而不見。

（的確很冷，但……不能再奢求了。）

她低頭，輕輕搓著自己的手，讓那些凍得僵硬的手指慢慢活動起來，像是要靠自己回暖，也像是自我懲罰般的重複動作。

每一下，都像在壓抑什麼不該說出口的渴望。

她的渴望是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但是，但是——

（不要去祈求了。我沒有神明。）

理智很快奪回主導權，將剛甦醒時的混亂與渴望，一層一層蓋起來。

少女重新披上那件熟悉的外殼，看起來和從前一樣難以親近。

「你要吃飯嗎？他們煮了很多粥。」

「不用了。」

她聲音平靜得像從未陷入絕境。

「你要毛巾嗎？我這邊還有一條喔。

「……我不需要。」

語氣依然輕，卻多了一瞬猶豫，像是在思考什麼。

「真理——」

「抱歉，我不用。」

她沒有看對方一眼，但指尖在膝上輕輕捏緊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瞬間，她的羽翼微微顫了下。

「晚安，真理。」

「嗯，晚安。」

門再一次被輕輕關上，腳步聲漸行漸遠。空氣裡的潮濕味道忽然濃烈起來，那像是某種錯覺，也像是從回憶裡滲出來的水。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孤獨。

但，當真理閉上眼時，那種溺水的窒息感又一次包裹了她，無聲地吞沒自我。

她伸手抓住棉被的一角，抓得很緊。

像是怕它也會跟著那道背影，一起離開。

「……」

但少女依舊保持著沉默，將感情死死壓抑在心底，像是早已熟悉這種窒息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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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起來……不太好呢。」

青年低聲說，語氣中帶著一絲猶豫與擔憂，眼神偷偷地瞥了一眼那扇剛被關上的門。

「但，叔叔他們也在等您……」

死亡沉默了幾秒，終於輕聲回答：

「沒關係的，給她點時間冷靜就好。」

語調聽起來平靜，卻像是刻意壓住了什麼情緒。

她望著門口那個方向，視線落得極深，彷彿還能看見少女轉身的背影，以及她在轉身時微微顫動的羽翼末梢。

那不是冷淡——不全是。

是過於壓抑的情緒，把她推得太遠了。

但死亡沒有說出口。

「她啊，一直都是那樣的……」

她低頭嘆了一口氣，像是在安慰青年，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冷冷的，不讓人靠近。但其實——」

她的話沒說完，只是轉過身。

遠處的房門已經沒了聲音，屋內安靜得像海水退去後的沙灘，只剩餘波淺淺拍岸。

「……她只是還沒想好，怎麼開口而已。」

她說得像是順口一提，青年卻聽得有些茫然。

死亡沒再補充什麼。

只是將手收回袖中，語氣平穩地說：

「走吧，我們該去看看他們。」

但她的腳步，比起剛剛慢了許多。

彷彿還在等什麼聲音從門後傳來——哪怕只是一聲輕響，一聲咳嗽，或一聲試圖開口卻又咽下的低喃。

可什麼都沒有。

就像那個總是故作鎮定的少女——

將所有不安與顫抖都鎖進安靜的房間裡，不讓任何人看見。

而青年離開之後，死亡沒有立刻跟著離開。

她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凝視著那片沉默無聲的木板，像是在等待什麼被喚醒——但那沉默終究沒有破裂。

她轉身離開時，腳步依舊穩定，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

在廣場上，劫後餘生的倖存者圍在篝火旁，面容浮現出一種尚未從災難中清醒的茫然。

小孩還在哭，老人低聲誦念著對某位神祇的殘缺祈禱；中年人則在檢查著僅存的糧食與燃料，討論著接下來的避難路線與重建可能。

死亡走過來時，他們很快地讓開一條路，眼中混雜著敬畏與依賴。

她沉聲詢問了幾句災後情況，又簡短吩咐了幾項安排：食物如何分配，哪裡可以避風，受傷的孩子需要什麼藥草。

「……我們接下來會往高地避難，盡量避開還可能崩塌的區域。」

青年點點頭，將一份手繪的地圖遞上去，低聲說道：

「但要是您能留下來就好了……他們會比較安心。」

死亡沒回答，只是望向遠處還冒著白煙的山坡與水氣瀰漫的殘垣。

長髮被海風揚起，那雙清澈的藍色眼眸也忍不住輕輕彎起。

「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她的聲音不大，但語氣裡有種決絕的平靜。

「這場災難……是終點。」

也一場罪孽的結束，他們自由了，但也是邁向不自由吧。

她望著那灰濛濛的天空，像是在聆聽什麼還未到來的風。

「而在下一場神明來臨之前，我們只能做好準備。我與……她不能久留。」

她沒說出「真理」的名字，只是靜靜地轉身離去。

遠處的臨時房間內，那位甦醒不久的少女依舊坐在床緣，一動不動。她的羽翼垂落得很低，像是濡濕的羽絨，整個人靜得彷彿已經不存在。

但她的手指，在膝上輕輕蜷動了一下。

就那麼一下，如同心底某種焦躁與不安短暫浮現，又被她迅速壓了下去。

她沒起身，也沒張望，只是靜靜地坐著，像是在等某個聲音再次出現。

（怎麼還沒回來。）

但她沒有開口。

她什麼都沒說，像是連這點期待都不該有。

於是，只能繼續等待，繼續把那份若即若離的焦躁，折進無聲的沉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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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氣/晴朗，海浪已經恢復平靜

關於倖存者：

已經安排好了暫時的家園，接下來就靠他們自己了。

至於真理：

她……還是不願出房門。

也不愛說話，整天裹在被子裡，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

我曾試著靠近她，說了些安慰的話：

「要不是妳的力量，我可能都發現不了這裡的秘密。我很感謝妳，真理。」

我原以為這句話能讓她釋懷一些。

或者，能遞出內心的鑰匙，結果——

她的眼神變了。

不是喜悅，也不是感動。

而是一瞬間的恐懼，像是從眼睛裡湧出，乾淨俐落地爬滿整張臉，然後又迅速收起來。

她縮進被窩，背對著我，什麼都沒再說。

我當時愣了一下，直到看見她那對小小的翅膀微微炸開，才恍然大悟。

原來她的羽翼會反映情緒。

那種炸毛的幅度，看起來就是在生氣、驚恐，或者說……難以承受。

我不知道她在怕什麼。

也許是那句「感謝」，也許是我提到了她的權能。

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話，卻讓她像受了驚嚇的鳥，縮進巢裡，一點聲音都沒有。

雖然她隨後又恢復冷靜，看起來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那一瞬間，真的讓我有點心疼。

為什麼她會恐懼？

是因為我說了什麼嗎？

（接下來的字被反覆塗抹，像是充斥著書寫者的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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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不下去啊……」

死亡垂下腦袋，將上半身整個趴在桌上，滿臉寫著疲憊。

自從那次眼神裡的恐懼，少女與她溝通的次數又變少了一些，但對方卻總是做出超過自己身體狀況的蠢事。

那樣逞強的方式，也讓死亡感到無比擔憂。

（還是說，我們直接離開？那些倖存者的事後處理已經完成了，不如去下一個地點，順便讓她休息一下？）

她想起早上時，本以為少女會在被唸了幾次後，有所收斂，但還是看到了——

「……這傢伙。」

死亡站起來，走到屋外，結果看到門邊那條晾得還沒乾的毛巾，還有幾根剛砍回來卻明顯太粗的柴。

她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那些柴木，然後又看了一眼屋內依舊沉靜的房門。

（妳到底是想證明什麼……）

明明剛從死亡線被拽回來，卻還逞強地扛柴煮水。

「唉……的確是應該走了。」

死亡緩緩起身，將日記收進自己的背包裏，同時回過頭，望著那間沉默的房門。

叩叩——

「真理，你沒睡，對不對？」

門內沒有聲音，像是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不肯回答，不過床上的少女還是因為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而輕輕一愣。

「不回答也沒關係。我跟你說，明天，我們就走吧。」

「……去哪？」

即便那聲疑惑細若蚊吶，但死亡還是聽見了。

「先去赫爾墨斯的信使據點，我們可以在那裡找到各地的情報，而且——」

死亡頓了頓，隨後放大了一些音量。

「路上風景很好喔。」

門後依舊沒有回應。

但死亡卻敏銳地察覺到，那扇門的縫隙間，悄悄透出了一點微光。是油燈的火，亮了一點。

——她還醒著。

「路上不會有神明，也不會有苦難。如何？我們應該更認識彼此，不是嗎？」

「……」

還是沒有回答，不過，或許是錯覺，但是空氣裡已經沒有了方才的冷淡，像是少女終於伸出了手一樣。

「那麼，晚安。」

死亡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轉身，腳步聲緩緩離開。

而門後的少女，依舊裹在被窩裡，但手指卻在輕輕動著，像是在記數，又像在掐自己。

「……風景……嗎……」

她喃喃道，聲音輕得幾乎與羽翼摩擦聲重疊。

（我……）

是不是也可以，稍微看看呢？

就一點點、短短的一段路。

沒有人看見，她那微微張開的翅膀，原本緊縮的羽根，稍稍鬆開了一些——

那樣溫暖的溫度似乎不會再逝去，也不會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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