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儀異聞錄】我一年經歷了數百場喪禮 - 第二十章

「你是如何入行？」

上山的時候，Fiona這樣問我。

對上一次上太平山，已經是小時候的事，我連對比也沒有能力，因為根本記不起什麼。

在百多尺的山頭，俯瞰香港的景色，確是有種大地在我腳下的感覺，景色美麗動人，實是山上居民的獨享。

「嘩，住這裏就可以天天望。」

「妳想住嗎？」

「住在這裏是富中之富，我可沒有這條件。」

「嫁個有錢人不就可以嗎？」

她反問：「你不覺得人生不公平嗎，有無數人住劏房，又如此多的人住山頂。」

「我覺得如果要人人一樣就是不可能，除了理想的烏托邦和共產宣傳裏找到。有錢或無錢也不是一句努力就能解釋，一個在非洲的採咖啡豆的人也努力，一切都是制度，是制度不公平，不是人生不公平。」

「即是說這個世界是荒謬囉？」

「一切都是無意義，再有錢又如何，其實都是虛無。」

「但我信人生是有某種價值要去追尋。」

「什麼？」

「你為什麼要做這一行？」

「我⋯⋯」

「其實你師父是你爸爸，你是因為他入行是不是？」

我感覺胃部一陣翻滾，頭昏腦脹。

「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從纜車下山，45度的是維港之景，夜夜未眠的人都有心事人，夜晚是死亡的搖籃，死神的工作時間，生命的收割期。

是安眠還是安睡。

「永遠沒有一個時刻，是適合去講再見。也永遠沒有一個答案，能完美地解釋到底為什麼你你要承受這些而死。人，短暫而易逝，雖然死亡看似是一切的宗結，但所有你跟我一起的快樂和愉快，都會留在我心中，永遠。」

回憶一下子回到老遠。

我對老爸的印象，是溫暖的父親，好爸爸。從小到大我都喜歡跟着他走訪不同的地方，跟着他工作，見識不同的人，我目送過許多大大小小的喪禮，送别各各種種不同的人，他每次都會在我身邊說他工作的內容，介紹我該怎麼去做，直至升上中學，我對他改差，原因同學對老爸的印象都不太好。

「你老竇是棺材仔，你也是棺材仔而已。」

「你胡說什麼？」

「棺材仔，有說錯你嗎？你老竇在賺死人錢。」

「才不是，我老爸賺的不是死人錢。」

「小心有鬼回來找你們呀，大家要小心，他的老竇做殯儀，會踫屍體，好污糟⋯⋯」他假裝用力聞一口氣，面有難色地掩鼻說：「唔～好臭呀。」

其他同學也照樣急忙掩着鼻，用異樣的目光看着我。

那種被全班杯葛、排斥得你一點作為人的尊嚴都沒有的感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記得，我的吸吸是急速得快要氣喘，雙手不斷的抖震，眼眶的淚水快湧出，但我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哭了就是認輸，我死忍淚水。

沒有關係，同學不理解就是不理解，朋友再找就是，但連我第一個表白的人也是這樣。

「你⋯⋯家裏是做死人生意嗎？」她問。

「嗯。」

「喔⋯⋯」

「妳嫌我污穢嗎？」

「不是呀。」

「那妳怎麼一直在退後？」

直至回家，母親見我一言不發，心知不妙，在父親回家後便說：「你去看一下兒子啦，今天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幹嘛啦？」

「走開！別踫我。」

「為什麼？」

「你臭，你有屍臭味！」

「我沒有呀。」

「你有，我能聞到。」

「傻兒子。」他伸手想碰我，我便避開。

就這樣，老爸跟我漸漸疏遠，應該說是我疏遠他。大概加上青春期叛逆的賀爾蒙加持，反叛變成更極端。

我實在承受不住身邊的人對我父親工種的歧視，這種壓力太大、太重，所以我主動調轉槍頭，反過來一起歧視他。

好像只有我歧視他，我便能脫離「殯儀人的兒子」的關係。

中學直到大學到畢業工作，其實那時我已經對「殯儀」二字沒有那麼憎恨，只是一切成了習慣，沉默成了必然，我也沒有什麼動力去改變，因此我們的關係沒有改變過，畢業後我就搬走家裏，沒有跟說過什麼。

沉默成了分離。

習慣是最可怕的東西。

那天中秋，突然心血來潮的想回家，誰知第一眼在家裏的窗口見到的，就是想跳下樓的父親。

我撲上前想抓住他，只是完全沒有能力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體重，時間久了，我親眼目睹他墮樓。

由十樓墮下樓。

頭部有一條長長的裂痕，雙腳全碎散。

生命是脆弱得如此恐怖，因為我們無法捉緊每一分每一秒，我們所愛的人，下一秒可能就離開我們，你無法說一個不字。

我知道老豆是有信仰，他辛辛苦苦為上帝工作，只是最後換來一個抑鬱症。

抑鬱症殺死了他。

「你父親有病很久了。」母親對我說時，我內心刺痛了一下。

我不了解。

「上帝，是祢欠他的。」

腦海中，飄浮無數跟他的畫面，與他相談的日子，一一浮現，直至那一刻，我才驚覺，其實今生今世從來沒有好好孝順過他，一切他為我所做的都是視之理所當然，而我沒有做什麼。

「對不起⋯⋯」我在殮房握着他的手，曾經視之污糟的手痛哭了一晚，說了無數句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這生覺得說過最無用的說話，因為它換來不到什麼。

為什麼入行，我也不知道，只是記起父親一直的教導，然後就加入了這一行，慢慢學會送別先人。

我沒有什麼崇高的理想，單單在跟隨他的步伐行路，沒有什麼好說。

在我跟Fiona坦白一切之後，師父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她身後。

「你記起一切嗎？」他問。

「你是幻影嗎？」

「你說呢？」

我搖搖頭說：「對不起。」

「人生就是抱着錯誤遺憾，然後努力變好。兩父子，不用說對不起啦。」

「你有後悔嗎？信了教人生還是沒有好下場。為什麼上天是待你這麼不公平？」我問：「或是人世間這麼多痛苦。」

「經歷那麼多死亡，你還不明白嗎？」

「不明白。」

「信仰不是為解釋苦難，而是為承載苦難。沒有誰說有信仰就會好死，無數的信徒都是慘死。」

「我還是不明白。」

「或許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為什麼要經歷這些，你又為什麼經歷這些。」

「⋯⋯」

「不用再為救不到我而內疚，時間到了。」

這時，有兩個發光的人把他接走，不知道是不是天使，而到今日，我也不知道他是幻覺，還是鬼魂，還是真的從天堂回來。

只是從此以後，我再沒有再見他了。

當把以上的故事都告訴宋雨晴後，她不禁流淚。

「妳再哭，整間病房都會被妳喊聲嘈醒啦。」我說。

「你師父⋯⋯不，你爸爸好慘。」

「還可以吧。最後他的「靈魂」是挺安詳。有些人說自殺不能上天堂是教義，去他們的教義。」

「因為他，你成了信教的人？」

「又不是，不過遇見妳⋯⋯讓我開始覺得冥冥中是有安排。」

她又回復沉鬱的面孔。

「人生總有希望，雖然現在是低谷，但一切都會過去，相信我吧。時間會洗去一切，只是把問題放在死亡前，就一切煩憂都不是問題，因為死亡本來就是最大的問題。」

「死亡是最大問題⋯⋯」

「死亡是一件最絕望和可怕的事，但大多數人都不會索覺，因為死亡是突如其來的，捲去所有。因此大部人都沒有齊克果所講的戰慄感，意識萬事萬物一切都會逝去，那麼人存在於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即使用『活在當下，享受每一刻』說法也解決不到虛空變化的悲哀⋯⋯如果死亡真的是一場終結。」

「那麼人生有什麼意義？」

「造物者創造人有能力追求意義的能力和自由，那麼這是我們的責任。」

「你找到了嗎？」

「我還未，但我們還年輕，放心吧，一起去尋找吧。」我望一望手錶，站起身說：「探病時間差不多了。」

「啊⋯⋯那你跟Fiona有在一起嗎？」

「人生，本來許多事就不能如意呀，感情包括在內。」我微微笑說。

步出醫院，已經是深夜，我獨自走在大街，街上有微弱的街燈，那路迂迴曲折，凹凸不平，長夜漫漫，街道的盡頭被黑暗吞噬，似是沒有盡頭，孤獨感極重，不過這好像就是人生。

反正我們都是這樣走過，前人如何，後人如何。

你說是不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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