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成為我們 - 最好的朋友 (四)

一直到子韌結束聚餐抵達門口，雨才終於轉小。他一邊走出電梯一邊整理手中的折疊傘，突然驚訝地發現家門口有一坨人影。　　

「……云霏？」

程云霏好一陣子沒來騷擾他了，沒想過會突然在門口見到她，他歛下眼眸，輕輕拍了拍她，「程云霏，起床了。」

云霏從打盹中驚醒，映入眼簾的是子韌俯身凝視她的臉。她抬起頭，下巴靠在膝蓋上嘻嘻一笑：「嘿嘿！歡迎回家。」　　

他這一近看才發現她全身都溼透了，趕緊讓她進屋，進房間裡幫她拿乾毛巾跟吹風機。

云霏似乎覺得坐哪都不對，怕會弄髒他的家具，難得顧慮著他似地，就這樣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他忙進忙出。子韌覺得怪，不只是她最近變得比較受控，她今天還特別拘束。

「拿去，」他眉宇微蹙，看著她聽話地拿走了手上的毛巾擦著髮絲。「妳怎麼不打給我？」　　

「……手機沒電了。」　　

「吃飯沒？」　　

「沒吃，不餓。」　　

「妳有點奇怪。」他直言不諱，她不僅沒食慾，還話那麼少，一定有鬼。「出了什麼事嗎？」

只見云霏手一僵，不擦了。她把毛巾掛在頸子，怔怔地看著他片刻，剛想開口就有點哽咽。

子韌輕輕握住她肩膀，專注地凝視：「程云霏，妳怎麼了？」　　

他的話彷彿觸及非同小可的按鈕，云霏忍了一整天的情緒，這時突然一口氣爆發！　　

「憨吉死掉了——……」

陡然地，她就這樣站在原地聲淚俱下，鼻腔一酸，大顆大顆的眼淚漣漣滾落……彷彿勒緊的弦突然被鬆了開，在他溫聲關心下再無法收回。

他拉她坐下來，有點手足無措地抽紙給她，然而紙跟不上眼淚的流速，他只好把整盒面紙放在她懷裡，讓她可以把積壓心底的悲傷釋放出來。　　

他其實不擅長應對哭泣的人。諮商時常常有人掉眼淚，不過基於專業，他不需要特別說什麼或做什麼；但對象是程云霏，他不想把她當個案看，只好讓她靠著自己。　　

外面的雨滴滴答答跌落遮雨棚的聲音不斷，他等著她來得快去得快的眼淚也慢慢歇停，她多年來真的沒變，能吼一場、哭一場就結束的事，不會讓她難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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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點了嗎？」過後，他問道。

她紅著眼眶，吸了吸鼻子點點頭，子韌看過她跟小慧的儀式，於是又接著說：「那句話再說一遍。」　　

「……也是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她又吸了一下鼻子，深呼吸，深深吐氣。隨著幾次的深呼吸，她很快地回復過來，表情也逐漸放鬆。　　

「要吃泡麵嗎？我隨便煮。」　　

「要。」　　

吃飽後她看起來輕鬆多了，但還是有點拘謹，當她問他晚上能否借住時，他更加確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還是，他該不會……患了有名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

這現象是在說一段關係裡，被害者長期受到加害者的傷害，明明可以抽離，卻反而對加害者產生依戀等情感。　　

換句話說，他平常被程云霏騷擾慣了，現在恢復正常他卻不能接受了？　　

「白癡喔！」云霏一聽到他提起斯德格爾摩症就翻了個大白眼！「我是鑰匙沒帶，不得已才住的好不好？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　　

子韌笑了一下，不對勁的是他自己才對。　　

云霏憤憤地瞪著他的笑意，突然就任性地宣布她要睡床，指揮他去睡沙發。子韌一抗議，他們就又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

每次看到他跟小慧無奈的樣子，她就知道她又得逞了。不過，云霏只是開玩笑的而已，她本來就打算睡沙發。　　

可是洗完澡後身體暖烘烘的，她發誓！她對天發誓她只打算在床上滑個手機就要離開床，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她一沾到床就斷電了。　　

子韌剛洗完澡，無言地佇立在房門口欣賞云霏豪邁的睡姿。她甚至都沒躺好，維持一個滑手機的大字型趴姿，手機還握在手中就此沉入夢鄉。　　

踩著室內拖鞋輕巧地接近她，先爬上床把她的上半身架到枕頭上，再下床把她露在床外面的腳收好。云霏平穩的呼息沒有一絲紊亂，脂粉未施的臉蛋也不顯出任何憔悴與瑕疵，惟眉心微微擰著，唇也緊閉。　　

大概在程云霏的字典裡，對溫子韌這個人的定義，不是生理女就是 gay 吧？

看她睡得那麼死，他斜躺在床的另一側認真地端詳她，以前跟小慧一起三人出去玩，為了省住宿，他們幾乎都擠一間房間，而身材嬌小的小慧總是睡中間。

他最近常常想起從前的事——也許是云霏的人生計畫被打亂，讓他們三人再度有了聚首的機會。

還記得大學時，他跟小慧偶爾會一起到云霏家裡坐坐，因此與兩位媽媽早就熟悉。

第一次見面時，子韌意外地與邵媽投緣。

「你似乎是個很細心的孩子。云霏應該讓你很困擾吧？那孩子老是瞻前不顧後，少根筋似的，對不起喔。」邵媽端了水果到桌上，一面調侃自家女兒一面嘆息。

其實初次見面當天，邵媽就看出云霏跟這男生個性迥異，互動言談火藥味十足，即使只是朋友，大概也是相愛相殺的類型。

子韌暗自訝異邵媽三兩下就看出他跟云霏的相處模式，道了謝後把一塊芭樂送進口中，淺笑著乖巧道：「不會，沒事的。」　　

「那孩子很粗魯，不過……她通常只會對很信任的人那麼粗魯。」邵媽看了一下四周，確認云霏跟小慧都還在房間才湊近他，有點壞心地、悄聲地說：

「偷偷跟你說一個云霏的秘密怎麼樣？都被她使喚也太不公平了喔？」　

而十年前得知的那個秘密，他一直沒能驗證。

子韌默然伸出手，輕輕捋開垂落在她緊閉眼睛前面的髮絲，一點點碰到了她的臉蛋。他頓時直覺這麼做不妥，正要撤回時卻倏然被她的手輕輕抓住——

「……抓到你了……」

她似是呢喃，似是夢囈地說道。修長指尖扣住了他的手掌，害得子韌不得不傾身向前以維持平衡。指尖連心，他向來穩定的心跳與思緒被她無形地揪住……他靜靜凝視她好半晌，猶豫著是否該抽離被禁錮的掌心。

睡夢間，她似乎把他溫柔的手當成不知邵媽還是程媽，蹭了蹭安放在臉邊。云霏睡得安穩香甜，他卻依舊心亂如麻——這傢伙也太沒防備了……

他從未如此貼近她，近得他可以隱約感覺到云霏暖暖的吐息與芬芳。

他有預感再一點，只要再往前一點，他們十年的友情會就此灰飛湮滅。　　

那是對云霏來說。　　

至於他，歷經了長長的十年，在見識到程云霏的這一面以後，他已經……無法繼續跟云霏當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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