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故 - 梨

李氏一朝二十八帝，最為人津津樂道莫不過昭和帝李玄啟和寵妃桃花夫人的故事。然論及盛世明君，不得不提舜德帝李君堯，時有賢臣良將相輔，開拓疆土。舜德帝亦風流，後宮美女如雲，子嗣多達數十人。

時有「舜德風流昭和賢」的美句。

舜德帝終生只有一后。元后穆氏於史書中只有寥寥數筆，只知其為舜明帝生母，誕有二子二女，泰安十六年逝。

我隔著門板側耳細聽，意料之中的一片靜默，頓時放下心來。

然而就在此刻，門突然被一把拉開。我尚未反應過來，柔軟細膩的觸感覆上雙目，替我掩去驟然刺目的光線。

我拉下那隻手，止不住笑。

「阿姐。」

「梨子不乖，躲來躲去讓人好找。」

她指尖往我鼻上輕刮了下，將我抱起，腳踝繫上的鈴鐺頓時清脆作響。

我圈住阿姐脖子，眨了眨眼。

「可阿姐很快就找到我了。上回我也躲在衣櫥裡，爹以為我偷跑出去，嚇得快哭鼻子呢。」

阿姐聞言腳步一頓，將我放下。我瞧見她的表情，想也不想便往外奔去。

誰料沒走幾步被人一把提起。

「喲，這是誰家的小姑娘，活脫一隻潑皮猴子似的？」

「你家的。」

我歪頭一本正經地答，阿爹樂得哈哈大笑。阿姐甫一趕至，便朝阿爹低首施禮，他無奈地與我竊竊耳語。

「你怎麼惹了你阿姐生氣的？」

「好像是我喊阿爹作阿爹的緣故。」

他臉上笑意一滯，像極了每次阿姐聽見我說起阿爹時的模樣。

阿姐似無所覺很快藉故辭去，我趴在阿爹肩上任他帶我回九華殿。

他下朝後在九華殿批閱政事，總要我伴在側；閒時則教我識字讀書。

年年歲歲皆如此。

夜幕低垂，窗外白雪絮絮而落，仿若開到盛致的梨花，終究在墨色中凋零。

我憶起阿姐離開時踏在雪地上的背影，心中一悶。

那時阿爹分明欲開口挽留，末了只餘空嘆。

自我記事起，阿爹與阿姐的關係很是僵硬。

一個臉上漫不經心，實則小心翼翼；一個恭敬多禮，冷淡如冰。

阿姐總是不厭其煩地糾正我對阿爹的稱呼，要如她一般喊作父皇。阿爹也不阻止，儘管我知道他其實一點都不樂意。

我避開宮人，偷溜出殿。

每當這些時候，我總會想起無緣得見的阿娘。

若是阿娘在，爹和阿姐不會是現在這般疏離，阿兄也不會鎮守南邊多年未還。

我垂目踏著初雪，不知不覺來到了一處宮殿前。

那是阿娘的重華宮。

我小心翼翼的探頭進內，意料之中的冷寂蕭條。

冷風蕭蕭，我往僵冷的手中呵氣，薄霧縈繞間，有道身影驀然往內殿走去。

我想也不想便跟了過去。

手裡的小宮燈只能勉強看出殿內的大致輪廓。昏暗中泛冷的鼻端聞得熟悉的清香，恍然認出那是阿姐身上淡淡梨香。

只是重華宮閉宮已久，哪裡來的梨花香氣？

我凝神思索，腳下不慎被硬物絆倒在地。忍著疼痛起身時，眼前伸出的手讓我不由一怔。

燈火搖曳，我抬首望去，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笑看著我，眉目朗朗，宛若朝陽。

他眨了眨眼，直接將我拉起。

他的手甚是冰冷，可眉眼間的暖意從未消逝。

「你是誰？」他無聲搖頭。

「你不會說話？」他頷首。

我的皇兄皇姐眾多，可沒有一個是啞巴。無奈之下，我只能帶他回去。

來時足跡早被霜雪掩埋，不成想回去時宮裡已亂作一團。

更沒想到阿爹會親自來尋我。

月色涼薄，他擁緊我，雙手隱隱作抖。

男孩在一旁默立，似無悲喜，只有對上我目光時才稍轉柔和。

「梨子在看什麼？」阿爹好奇的朝男孩方向看去。

我在一瞬間福至心靈，回頭看剛走過的宮道上只印有一行小巧的足跡。

男孩似有所覺，嘴唇無聲微動，笑容暖喣。

此後，他一直伴在我身旁。

宮中上下只有我能看見他，時間久了我也能讀懂他的唇語。

他告訴我很多事情，如思明宮的安妃娘娘最是討厭梅花，又或是那位聞名京華的少年將軍愛慕我的阿姐。

但他從不向我訴說自己的事。

終其究竟，宮裡的人都有著各自的秘密。

即便他也說不上是人。

就好比所有人對我的阿娘噤若寒蟬，亦只有阿姐會向我談起她。

有回她看到我書案上的畫作，笑著把我抱在膝上，神情追憶。

「梨子的畫技越發精湛，也越發像阿娘了。」

「阿娘不忙宮務時最愛作畫，畫裡多半是我們兄妹三人。那時阿兄、我還有長笑常常比拼攀樹，看誰爬得最快最高，她就這樣站在旁邊笑看。」

我安靜細聽，腦海漸漸拼湊出當時的情景，不禁笑彎了眉眼。

沉穩的阿兄、好勝的阿姐和伶俐的三兄，不知阿娘臉上的笑容有多溫柔？

是否果真如枝上梨花般，盡是恬靜入骨的柔意。

「長笑跟你一樣淘氣，明明最小，身手卻最為敏捷。有好幾回他裝作失手，好讓我勝，委實讓人又愛又恨。」

「他見了梨子，一定會很疼很疼你的。」

一滴水珠驀地落在我的臉上，那涼意驚得我一顫。抬頭一看，阿姐早已潸然淚下。

我抱緊阿姐，餘光瞥見原先默立一旁的他趨近，欲抬手為她拭淚。

抬起的手抑自頓在半空，他忽而垂目低笑。

他說，我都忘記自己是甚麼了。

他唇角的笑容那樣溫柔，卻無端讓我泛起澀意。

我閉眼，輕聲應道。

「對，三兄定會很疼梨子。」

倘若他還在，我知道他跟阿娘一樣，一定會很疼很愛梨子。

十一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

我躺在床榻上，只覺眼皮沈重得很，腦袋仿若陷進無盡的夢魘中，沈沈不得醒。

阿爹慌得把甚麼奇人異士都請進宮來，偶爾清醒時聽到那些人說的不外乎是壽元將盡的沒用話。

我也曾聽見阿姐和阿爹大吵一架。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活不過來。

我醒來的那晚，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無盡無休的壓得人心頭一悶。

阿爹阿姐無不喜極而泣，我甚至看見一臉滄桑疲憊的阿兄。

可我知道少了甚麼。

「殿下生來羸弱，壽元原是不長的。」

醒來的第二天，我便召見了一個當中看起來最靠譜的道人。他悠然摸了摸自己花白的鬍子，絲毫沒有因剛才的話惶恐不安。

「那為何我還在？」我艱難的問。

他斂眉不語，目光掠過殿內某個地方，斟酌了好半晌才開口。

「死魂若執念過深會流連塵世。地府欲勾魂攝魄必先為之摒除執念，貧道只能說殿下承了天時地利的機緣。」

言下之意，我是他的執念？

然而捕捉到他的目光，我眸光一亮。

「他還在，對嗎？」

他聽罷再次撇了眼那個地方，嘆息道：「殿下聰穎。」

我咬牙強忍轉過頭去的衝動。

「他可好？」

「執念既已，自是好的。」

執念既已。

離別時至。

在那名道人退下後，我輕聲開口，似是在喃喃自語。

「離開時能否告知梨子一聲？」

偌大的殿內靜默無聲，但我知曉他定能聽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的他如往常一般看我寫字作畫，笑著教我騎馬。

在某些討厭的皇姐皇兄出言不遜時和我一起作弄他們，然後躲在一旁看著他們苦不堪言的模樣吃吃偷笑。

他領著我偷溜出宮，為我買下很多有趣新奇的玩意。

夢裡的最後我們回到燈火通明的重華宮，踏著月色一塊爬到那棵高高的梨樹上。

夜色暗沉，微弱的星光透著重重枝椏落下。

我專心數著層層宮門，冷不防聽到他說。

「梨子。」

不再是無聲唇語，而是實在的聲音。

他的嗓音並不悅耳，像被刀子划拉過般沙啞突兀。

我輕輕應了聲。

「你小時候最怕黑，卻慣會逞強。即便想阿娘，也是自己躲在被窩裡哭得一塌糊塗。」

「我長大了，不會再哭鼻子了。」我聽見自己輕聲說。

「那就好。」他低笑。

「我總想陪著你長大，可好像只能到這了。」

我心口一窒，抿唇忍住嗚咽。

他摸了摸我的頭。

「我的小阿妹，阿兄祝你一世安康。」

醒來時天還未亮，雪仍在下著。

我聞著一室熟悉的梨花香氣，終是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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