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我在南澳洲讀書，華人學生不多，如果遇到一兩個華人，不論是內地人、香港人還是台灣人，甚至只是在當地出生不諳中文的移民二代，也會感到份外親切。
如果想見多一些「自己人」？是可以的，但就要搭兩小時車到阿德萊德的唐人街。
「恆仔今年你會回香港過年嗎？」死黨阿祖問我。
「應該不會了。」我答道：「一來一回的支出太大，無謂加重家人負擔。」
在留學的孩子們，有時候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都會節衣縮食或多打一份兼職。兼職除了給予我們額外的零用錢，對於待人處世也是很有幫助的。
而我，選擇了在一家華人開的西餅店當工讀生。
餅店鄰近我就讀的大學，西餅蛋糕生意不俗，老闆本叔是八十年代從香港移民來的。在一些重要的中式節日，如農曆新年、端午、中秋，他都會額外製作一些應節食品，以供應給華人顧客。
時近中秋，他拿出了收在廚房櫃頂的一套月餅模出來，還吩咐我們這些工讀生準備一些材料。
「恆仔，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月餅的製作秘方。」本叔向我說道。
「老闆，我可沒興趣以做餅為終身職業啊。」我笑道：「我自己不太喜歡吃月餅，就算在香港的時候，頂多是吃四份一個應應節就算了。始終這種傳統食品太高油高糖，並不健康。」
我並不是在敷衍了事，的而且確，我對於月餅並無好感。就算在香港的時候，我總是很不解為何一件普通不過的蓮蓉餡餅，會因為一個節日，而身價瞬間飛升。從理性分析角度，我覺得在節日期間用數倍的價錢去買一件不健康的食品並不化算，而且過了節日，它還是普通不過旳一件唐餅。
「啊啊，是這樣吧。」本叔答道。
我和做得較久的賓師兄對於本叔的教授方式甚是奇怪。人人常說中國人的師徒文化，因為不想「教識徒弟無師父」，師父總是會藏私的，但本叔卻總是將他自己的經驗和技巧樂意分享給我們，儘管我們根本不太願意去學，但有時候聽多了，做多了，也覺得自己在製餅功夫上有所長進。
「其實現在郵購這麼方便，從香港買回來再轉售就可以了，為何還要特意找渠道買蛋黃、蓮蓉等材料回來做月餅？」有天，我看到本叔花了很大的氣力去找材料，又在記帳時發現了那些來貨價和本叔的售賣價根本不成比例。基於我是讀經濟科的，這完全與我理解的經濟原則相違背，激發了我想勸本叔不要做這種吃力不賺錢的生意，便向本叔問道。
「二十年來我都沒有加價嘛，有得賺才是奇怪。」本叔笑道，「會來我家訂的都是老街坊。縱然來貨價年年加，但我實在不想他們因為人在異鄉而要過一個昂貴的節日。」
「本叔賣的是情懷，不是味道。」賓師兄在這裡工作的年資比我長，向我說道：「你無聽過人們常說唐人街的中式都很難食，但卻又不愁沒生意？因為他們都是賣情懷。」
「你個衰仔賓，現在是拐個彎來罵我的月餅不好吃嗎？」本叔在笑。他當然並不是真的在罵，他希望將自己注重親情、注重傳統的情感，都投放到自己的出品裡。這是賓師兄所說的「賣情懷」。
「你不見唐人街那間爛鬼簡記燒臘賣的叉燒有多難吃？還有你也常說黃仔餛飩的炸醬撈粗像橡皮筋的，但卻總是大排長龍。」賓師兄答道：「我們的手作月餅就算很好吃，但也及不上人家機製的出產量和低成本。」
說句老實話，本叔的月餅並不難吃，甚至比起很多在香港出名的月餅更好吃。沒有防腐劑，全人手製作，不偷工減料，一條幾十年不變的秘方……
但說本叔的月餅是賣情懷，這也不能算是說錯。因為本叔的月餅，賣的的確是情懷。本叔常常說，中國傳統過節食品，並不是真的要去記住那種食品的味道，而是要記住那個節日的情。
寓情於食，是人類歷史上很自然出現的一種紀錄方式。比起寫在史冊上或者畫在牆壁上的方式，將有形的東西化成無形的習俗和飲食習慣，更能有效於種族的後世流傳。
本叔似乎找到了自己在這裡的角色：就是為了自己族群保存傳統而努力，為了讓身在外地的華人都能過好每一個中式節日。
「我希望大家都能一家人齊齊整整過節的心意，能透過我的月餅轉達給顧客，那就是我在月餅裡埋藏着的字條。」本叔總是說着這句話。
中秋節正日的下午，店裡的月餅早就賣完了。下午的時候，本叔向我和賓師兄一人派了一盒月餅。
「拿回宿舍和朋友一起過節吧，你們的華人同學仔應該都不少吧。」本叔向我們說道。
「剛才那個老外來買月餅，本叔你不是說已經售罄了嗎？」賓師兄接過了月餅，向本叔問道：「你為何不賣他這一盒？」
「哈哈，不賣啦，錢是賺不完的。」本叔答道：「而且我知道那老外也不會知道月餅的真正味道。」
我接過了月餅，心裡卻像是有些虧欠，如果說那老外不明白月餅的真正味道，我可能也好不了多少。老外還許還會對中式節日和月餅有點好奇心，而我對於月餅這回事是「非常甜又非常貴的唐餅」而已。
收鋪後，我和賓師兄一起步行到巴士站。
「本叔好像不多提他的家人，他今晚會和家人過節吧？」我問道。
「啊，原來你不知道嗎？他太太十多年前過世了，一對子女都去了美國謀生，好幾年才回來一次。」賓師兄鬆了鬆肩，答道：「有時候過時過節，我也只是見本叔收鋪後還是留在鋪裡工作。」
「那他還常常說要將自己那種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感情都搓進月餅裡才可以給予吃月餅的人祝福？」
「大概是自己過得不好，也希望別人能過得好吧。」賓師兄答道：「本叔就是那種上個世代的老好人。」
外國的月亮是否特別圓？我並不知道，但外國的月餅卻是特別的。特別在於，它時時刻刻提醒我們中國傳統節日的真義：那種人文精神裡，環繞着家人齊齊整整，一起團圓的味道。
「賓師兄，我想你今晚都沒有甚麼世藝吧？」我忽發奇想，向賓師兄問道。
「你意思是？」賓師狐疑的望着我，然後像恍然大悟。
本叔聽到鋪面有人在敲門，良久，他終於從烘餅房裡走了出來。
「你們不是搭車回宿舍嗎？幹甚麼又折返了？」本叔甫見我們二人，不解地問道。
「我們買了簡記的叉燒，還有黃仔餛飩麵同你喜歡的炸醬撈粗。」賓師兄高舉雙手，示意手中拿着數袋外賣。
「我猜本叔你還沒吃飯吧？今晚我們一齊吃飯吧。」我笑道，「吃過飯後我們還可以切個月餅一起賞月，說不定會在裡面找到一些字條。」
本叔呆了半嚮，好像反應不過來，然後才嘴角含笑的向我們笑道：「嘿，快點進來吧。我不是說過那間爛鬼簡記和黃仔都不好吃的嗎？你兩個衰仔還是去排隊光顧，真係......」
月餅餡料是雙黃還是五仁，是蓮蓉還是抹茶，其實也不緊要。最重要的是如果月餅裡滿載了一種人情、一種祝福，那才是月餅最美好的餡料。
今夜，我開始有點明白團圓那種幸福的味道。47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JPsYcUKen
(完)
謹祝各位中秋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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