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錦伸手敲響了蘇言卿的門,木製滑門上頭有著紙糊的格子,楚子洛前世就時常戳著玩兒,戳了個洞,不但不明顯,還可以偷窺裡頭的人在做甚,消遣時間再好不過。
兩人一高一矮並排站在外頭,楚子洛被旁邊這尊悶葫蘆堵的心慌,百般無聊的繞著自己垂在額前的鬢髮玩。
「......」他注意到了容锦打量他的視線,那人的眸子夾雜著一股黯沉的氣息,這樣的氛圍他不是沒有感受過,可壓抑卻是更勝一籌。
「這都幾年過去了呀......」他突然開了話題,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背過身子去,拒絕和容錦的視線接觸,「錦兄還是這個樣子。」
「小公子莫要打誑語。」楚子洛背對著容錦,仍然可以感受到他語氣的冷漠,「在下於昨日第一回見著您,這幾年間與您毫無交集,師尊也從未提到過您。」
一板一眼的語調,單純在陳述事情,卻讓楚子洛覺得有趣極了,可能是在底下待習慣了,有人跟自己說話都覺得開心。
「可師尊跟我提到過錦兄呀!」楚子洛笑得明媚,打誑語可不就是他的特長嗎?不好好利用一番怎麼行呢?「例如錦兄生的一副好皮囊、待人接物一絲不苟絕不怠慢......」
他本還要繼續拍馬屁,聽到隔間裡頭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後,識相的抿起了嘴唇,將還未說出口到長篇大論吞了下去,靜待裡頭長者的指示。
「何人?......」蘇言卿的聲音很沙啞,帶著許久未見的滄桑,「何事?」
楚子洛正要開口,旁邊的容錦立刻向前一步,畢恭畢敬的對著尚未敞開的房門鞠了個躬,「徒兒容錦,已將楚小公子帶至門前。」
「......」
容錦見身旁的少年沒有反應,連忙轉過頭來,對他蹙起了眉頭。
楚子洛再怎麼隨心所欲的人,該有的禮儀也不會忘,基本操守還是要有的,於是他彎下腰來,也對著門口行了禮,「孩兒不孝,貪玩忘歸,今日特來請罪!」
「進來跟我好好談談,」他宛若天陰雲低的聲音再度響起,聲音粗重且不響亮,夾雜著粗淺不一的喘息,「錦兒暫且退下吧,讓木逸過來。」
「......好的。」容錦先是愣住,隨後不留痕跡的垂下了嘴角,從原路折返回去。
楚子洛挑眉,微笑著目送翠衣少年的背影,直到對方完全沒了影子,才一改方才拘謹的態度,一把將門拉開。
「碰!」
門被拉開的同時,一股濃厚的薰香頓時衝他而來,楚子洛反應不及吸入一大口,不等他懊惱自己中了招,老人的身影已經一晃,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
他咬牙,迅速轉身,出手擋下襲擊自己的硬拳,指尖觸碰到老人皮膚的同時,立即掐訣默念幾個咒語,隨即跳開。
「破!」老人渾厚的嗓音極具穿透力,不到幾秒鐘便破了他的訣,興許是體力不如從前,楚子洛沒有再感受到方才那股狠勁。
「哈......我說蘇宗主,這還真沒必要......」楚子洛笑嘻嘻的在原地撲通一聲坐了下來,盤起雙腿往後靠著樑柱,姿勢好不愜意,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地盤了。「都幾年了您還是一如往昔老愛找人切磋。」
「洛兒呀,你這身手......真是退步了不止半點呀。」
蘇言卿在他面前站定,立的直挺挺的,像有人拿著一塊木板在後頭抵著他一般,看不出來這是個活了一個王朝的人,身子健朗的很呢。
楚子洛聳肩,算是默認了蘇言卿的調侃,他瞇起眼睛來打量著蘇言卿的面容,看清了老人臉上的疙瘩,佈滿皺紋的頸側,頭頂上花白的頭髮,像鳥窩般雜亂無章,卻是恰恰印證了時間的流逝,他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變得明顯,渾濁的眸子泛著白,仍舊充滿慈愛。
一飛袖、一壺酒、一回眸、一瓣桃、一束光、一輪月、一濺血、一石橋、一輪迴、一開始。
他前世失去了太多,一生中有一半充斥著勾心鬥角與廝殺,生活在只屬於自己的桃花林中,不料那其實是囚禁自己的牢籠。
如果、如果說,他前世走過了爬滿荊棘的道路,那麼可不可以期待,今世有著一望無際的藍天在等著他呢?
「洛兒啊,放鬆點兒,別擰著眉頭了,老夫看著心疼啊。」
蘇言卿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伸出手來替他撫平了眉毛,溫熱的指尖在碰觸到他皮膚的那一霎那,他的眸子倏地睜大,立即握住老者骨瘦如柴的手臂,驚恐的神情倒映在蘇言卿眼裡。
蘇言卿明白他發現了,只能遺憾的垂下眸子,不留痕跡的抽出手臂。
「為何......」楚子洛咬牙,移開了視線,為何等著他的不是相聚的喜悅而是即將到來的別離?
「洛兒,老夫能活著聽見你喚我宗主,已經是天賜的恩德了。」蘇言卿替自己倒了一壺茶,徐徐白煙升起,漸漸模糊了對面的人的面孔,「人不能祈求太多,接下來的路必須由你自己走,唯有自己才能陪伴自己一生。」
蘇言卿嘆了口氣,不忍心注視楚子洛純淨的眸子,他害怕看到自己捨不得離開的模樣。
他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灑脫,這就是他渡不了劫的原因吧。
「我明白了。」楚子洛站起身,拍拍袍子的皺摺,然後雙膝一彎,鄭重的跪了下去,「辛苦您老人家這些年奔波勞苦了。」
楚子洛半身伏在地上,低下頭去,「玦寧楚氏......僅存直系子孫,叩謝!」
待他終於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只剩下持續飄散的白煙,模糊的影子終究還是化為光點,消逝在空氣之中,茶還是溫的,可人已非。
半晌,他都沒有再發出聲音來,直到外頭有人敲了門,發出叩叩聲響,他才回過神來。
安靜的寢室內,只有他自己淺的幾乎可以忽視的呼吸聲,陽光投射進來,灑落在木製地板上,溫暖的早晨,由道別做始。
他回憶起了老人手上長年累月練武劃出的一道道口子,虎口厚厚的老繭摸起來很粗糙,充滿智慧的棕色眼褚,彷彿在訴說著這些年來的滄桑,蘇言卿的肩膀很窄,身形瘦長,給人一吹就倒的印象,年輕時烏黑整潔的頭髮,現在卻是花白了一片,他的每一根手指頭都彎曲著,像是直不起來,曾經綠葉遍佈的蓊鬱大樹,終究也變成了枯樹,可這樣一顆樹,卻是供養了不知多少學子。
「師尊!長老們在找您!」門外的人又用力的敲了幾下。「師尊!還有楚小公子!你們在裡面嗎?」
木逸的大嗓門打散了他的回憶,楚子洛從地上站了起來,乾澀的眸子沒有淚水,胸腔卻壓抑的難受,仍舊扯出一個笑容緩緩拉開滑門。
「急什麼啊,這不是出來了嗎?」
「啊?師尊呢?怎麼剩你一個?」木逸又開始大聲嚷嚷,精力充沛到楚子洛深感佩服,「唉楚小公子,你怎麼不說話啊?」
楚子洛搖頭,推著木逸往門口走,老實說他還真解釋不了,只想趕快把事情解決了,趕快回房間裡靜靜。
「快點兒,帶我去會場。」今日百家拜師之日,可不得耽擱,要是錯過了該後悔莫及了。
木逸百思不得其解的領著他穿過川廊,沿途都見昨日還生龍活虎的楚小公子,此刻卻一臉疲憊樣。
傳聞被人吊死在樹上的自己、沒有絲毫生人氣息的容錦,沒有一件事讓他省心的......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新的旅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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