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四回、山青不改淵藪深》

《第四回、山青不改淵藪深》─啟程篇之四

（江湖有你，但得由我！──聶成華）

　　來到在水一方的第七日，離開化神谷的第八日當晚，聶成華翹著腿躺在陸靜虛那棟屋的前堂，他每次都只能睡這兒，臥室不讓進，就讓他擠在這小小的榻子，雖說他睡相不比陸靜虛那般「不動如山」，但也不至於摔了。

　　他面部朝上，盯著承塵，昏暗無光，也是睜目不視，腦兒裡許多事情一件一件飛快閃過，記憶很多，但不至於攪在一起，倒是困惑不少，怎麼說他也與世隔絕了整整四年，本就無心天下事──

　　該死的，要是他關心天下事，也不必被來路不明的妖魔鬼怪栽贓嫁禍了！

　　不過，倘若韶華沒發生，他沒被塞進棺材，便於化神谷安度餘生，那陸寧會來找他嗎？

　　他忽然想到分別那時，自己說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他忍不住噗嗤一聲，果然老天總與他作對，被封印前便這麼想了，破封之後更是清晰！還真應了他的後會有期！

　　他原以為自己的運氣比唐言軒好多的，如今看來，是半斤八兩了。那個唐小三的運氣是背得大家有目共睹的，搞得好似被詛咒那般，多少個人在場都能傷到他，不過倒不致命，那便是名為不幸的汪洋中，留給他的一塊土丘吧。

　　聶成華覺得自己就苦了，半死不活，也不知再拖上個幾年是不是就真死了！

　　他思過三巡，全是最後在化神谷看著「兄弟」冷漠的眼神。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他最為掛念的便是藍烝了。

　　可陸靜虛明顯不願多談藍家之事，更不願論及藍烝，他想，怕是很難從陸靜虛口中知曉更多了。

　　反正，他現在不是聶成華，而是花向晚了！天下便是如此，世家難分難捨，總會遇上的！

　　希望戴了面具不會被認出來就是。

　　但願花向晚這個名兒，能受雲中君祝福。

　　＊

　　翌日辰時，聶成華睡得不省人事，他是被全副武裝的陸靜虛喊醒的。這個全副武裝是說，陸靜虛已經將要帶的東西都準備在外頭了，包括九重簫與代面，連早膳都取來了。

　　聶成華迷迷糊糊起了身，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昨夜想得太晚，閉上眼睛也沒能立刻入睡，睏得不可理喻。

　　待他坐定，陸靜虛一句也沒說，揀起置在床頭矮櫃上的髮帶就替他繫上了。

　　聶成華一邊打盹，一邊被陸靜虛拉著胳膊離開房間。

　　待他於石椅坐定，嗅到了早膳的香氣，這才劈然醒神，還「哇」了一聲，好似驚嚇，他繃著氣息快速左右張望，就見陸靜虛用著淡漠的神情瞅著他，可他感覺陸靜虛的眼睛會說話，就在說著：醒了沒？

　　還是充滿鄙夷的！

　　聶成華僵硬地揚起唇角，如何也沒法兒裝作若無其事，道：「陸寧，早啊。」

　　陸靜虛眨了一下眸子，悠悠面向了早膳，同時道：「嗯，早。」

　　聶成華的唇角更是僵硬，頸子也是，自不是因為睡僵了。

　　這短期內最後一頓的雲門伙食，特別安靜。

　　等用完膳了，陸靜虛收拾殘盤去了。聶成華連忙起身活動活動，他將九重簫連著皮套繫於右腰上，洞簫便直立垂在腿邊。他又揀起代面，不知該不該先戴上。

　　還沒思量個結果，陸靜虛便回來了，聶成華也索性問了，得了個「落地了再戴上便可」的回應。

　　聶成華將代面信手收進兜內，他下意識往左腰上一摸，空蕩蕩的，他可沒劍。不，有劍也御不了的。

　　那便是說，他又得與陸靜虛共乘疏影劍……

　　他立即瞅向陸靜虛，一身乾淨，又掃視石案，一柄碧綠流蘇的銀劍，他抬面驚呼：「陸寧，你不帶琴啊？」

　　站在石案對面的陸靜虛顯得特別平靜，道：「為何要帶？」

　　那又為何不帶？

　　聶成華愕然，傻站了一會兒，陸靜虛也沒催他，他堪堪醒神，唇角一抽，乾乾道：「呃，嗯，咱們要出發了？」

　　陸靜虛淺淺頷首，道：「對。」

　　聶成華訕訕道：「嗯，嗯，好，咱們出發。近來天氣如何啊？去揚州黃家該多少時間啊？」

　　陸靜虛道：「約三個時辰。初秋溫潤，揚州於北，黃家所在東廣城，臨長江，落雨時水氣較重，一般陽日還算舒適。你，倘若感覺不適再與我說。」

　　聶成華點頭如搗蒜：「知道啦！」

　　然後該動身了。

　　踏出盈盈一水間地界的路上，一個雲門門生都沒見著，聶成華胡口道一句：「這時間還沒人起身啊？」

　　陸靜虛特地停下步子、正身面著他，義正詞嚴地告訴他：「雲門作息，卯時未至不可離宿，辰時前兩刻鐘用早膳，辰時一至，所有門生都得到大祠堂前聽長老念誦經文，他們稱為『晨禮』，如此明白了？」

　　聶成華欲哭無淚，直點頭說明白了。

　　那大祠堂是雲門禁地，外人不可近，更不可入，若說地勢最高的是那雲中君所居之雲中殿，大祠堂便是其次了，也在盈盈一水間最深處，壓根見不著。

　　聶成華只去過小祠堂，是去受罰的，罰他的人就在他面前。

　　在踏上勉強能再站一人的疏影劍時，聶成華忍不住嘆了一大口氣。

　　他如從前那般搭住了陸靜虛的雙肩，浮空靈劍未有移動，他聽得前方傳來一句：「抱著也行。」

　　嚇得聶成華連忙拒絕！

　　當年他從崑崙山被陸靜虛擄走時，因為年末天冷，他雖身穿斗篷，御劍時為了定身，只能出手搭肩，冷風直往身子裡灌，冷得他牙關打顫，落地休息時，他便主動提出能不能抱著陸靜虛了。

　　眼下情況可不同！這天氣溫潤得很！還真當他喜歡抱著啊？

　　被拒絕之後，陸靜虛沒說什麼，只是弓起右手按住了右肩上的那隻手，隨後驅劍而動，乘風而去。

　　聶成華倒不排斥這舉動，陸靜虛是怕他摔了才穩住他的，等御劍穩了自會離手。

　　乘風之時，陽光和煦，清風溫潤，正適合睡覺，聶成華一邊打盹，打得額頭都靠在陸靜虛背上了也沒發覺。

　　陸靜虛倒是發覺了，可他也只是默默弓起右臂，按住肩頭那如臨懸崖的手。

　　等聶成華「睡醒」，映入眼簾乃是一片淨白，又有碧綠流水鹿耳紋，他知道自己站著，還貼著什麼，他僵住身子，理清思緒先！

　　他隨陸靜虛離開雲門，如今應是落了地，落在哪兒倒不是問題，只是，一陣平穩的砰砰聲清晰地傳進他的右耳中，竄進他的腦兒裡，那沉而溫和的悶聲直叫他腦兒生亂！

　　他是靠著陸靜虛的胸膛嗎！

　　知覺劈然回歸，聶成華臉色登時鐵青，他還清楚感覺到了自己後腰上後背上都有什麼東西，還能是什麼東西？自然是兩條胳膊了！

　　他忽然，不想「醒來」了。

　　可又忽然，一陣撲面風來，有些塵沙，直往他鼻頭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大大一聲哱息，身子若非被擁著，沒准也是極大的動作。

　　眼下想裝睡也不成了。一道與心跳平穩卻溫和的聲音從他頂上傳來：「醒了？」

　　聶成華心道：「我說沒醒你信嗎？」

　　他翻了自己一個白眼，心一橫立即直身退開，這便算了，小動作還特別多，理頭髮啊、揉鼻子啊、拍面頰啊、捋衣裳啊，什麼能做的全都做了一遍。

　　可他沒等到陸靜虛說半句話，等他尷尬得難以言喻，總算不再對自己毛手毛腳了，縮著下顎癟著嘴瞅著陸靜虛的一臉淡然與凜然，道：「你怎麼趁我不備非禮我啊？」

　　「……」

　　陸靜虛眉眼一挑，細微的變化也顯得他格外驚訝，他張了張唇又闔上了，最後扭向左方，微微仰首，道：「揚州東廣城，先找個地方用膳，暫住一宿，明日再往黃宅去。」

　　聶成華撇嘴，對陸靜虛的無視不以為然，隨之瞅去，磚瓦城門，寫著「東廣」二字，道：「為何明日才去啊？」

　　陸靜虛道：「尚未知會，貿然登府，輕禮薄節。」

　　聶成華心想：直接去知會，順勢登門，豈不樂哉？

　　也罷！正巧讓他遊遊這長江臨城東廣！

　　「成！都依你！」

　　＊

　　進了東廣城，聶成華早早戴上紅梅面具，兩側守門的先見到陸靜虛，如見鬼神，連忙作揖齊聲道：「恭迎靜虛君。」

　　聶成華嚇了一跳，尋思半霎意識過來，陸靜虛這十多年來行遍天下，天底下有人不認得他才奇怪！

　　他見守門的看到他，臉色一變腳步一動，明顯是要攔他，卻無再多，多半是瞧見他腦瓜兒上的碧綠髮帶了，反正他就一疏影公子的小跟班！連佩劍都沒有，不足為懼！

　　代面雖不遮眼，卻仍框住了他的視野，一時半會兒還沒法習慣，他沒敢東張西望，怕跟丟了陸靜虛，不過他並不知陸靜虛如何都不會讓他跟丟的。

　　陸靜虛熟門熟路，沒過一會兒便來到一館子，小二見此碧綠白裳，好生招呼，上了二樓雅座。

　　聶成華東瞅西瞅，這並非客棧，就是個餐館子，隨便點了幾樣招牌菜色，陸靜虛不讓點酒，小二走後，聶成華問了為何來此店，直接去客棧不是更方便？

　　陸靜虛替他斟茶，道：「此館口味乃東廣城最佳，帶你嘗嘗。」

　　聶成華詫然，沒想到陸靜虛竟一臉平靜地說這種話，真叫他有些心慌，鬼念一閃，道：「那就多謝啦！那你不讓我嘗嘗這館子的酒嗎？」

　　陸靜虛將滿盞推了過去，直勾勾瞅著他，道：「此館之酒，乃東廣城最差。」

　　「噗！」

　　聶成華反應極大，唇角忍不住上揚，雙唇忍不住大開，喉頭忍不住大唪，邊笑邊道：「你……你就是故意的吧哈哈哈哈！分明我吃什麼都成的，反正如今外邊的伙食對我都是珍饈佳餚！為了打消我飲酒的念想，你也真夠、真夠費心思了！」

　　陸靜虛皺了皺眉，他才沒想那麼多，不過單純認為這館子的菜色會合聶成華口味，他方才還真忘了這傢伙會要飲酒。

　　可他沒打算說。懶得說。隨聶成華想吧。

　　不過一會兒，佳餚上畢，還有不少肉食。方才都是陸靜虛隨口點菜，聶成華就想著要趁亂補一句「來兩罈酒」，怎奈一點兒都稱不上亂，害得他只能悄悄問一句，慘得一個拒絕。

　　他知陸靜虛向來不撒謊的，不可能胡說這館子的酒最難喝。

　　在聶成華笑止之前，陸靜虛都從容安靜的動也不動。

　　聶成華笑得淚花都出來了，笑得代面都脫了，他一手捧著肚腹，一手撐著矮案，笑聲堪堪委頓，他緩了緩氣，搧搧手道：「吃飯！」

　　對，吃飯。

　　聶成華將面具好生置旁，吃了一口菜，又好似餓死鬼那般一口接一口，還未咀嚼完便接著塞進嘴裡。陸靜虛怔怔看著他，在滄雲城吃的那一頓畢竟是破封後的第一餐，狼吞虎嚥也是正常，可聶成華對雲門伙食可沒這般……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是不小心的。

　　這一聲嘆息，清清楚楚突破聶成華咀嚼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裡，害他猛然呆住，愣愣抬面，吞下口中那嚼爛的食物，鐵青著臉道：「呃，抱歉，我、我吃慢點兒。」

　　陸靜虛搖搖頭道：「沒事，你多吃些，吃不夠再加便是。」

　　聶成華訕訕笑道：「好、好的。」

　　之後，他多半取肉食來吃，他瞅陸靜虛三碟肉都沒動過，就知肯定不吃，剩下三碟蔬食，便與陸靜虛下飯吧！

　　陸靜虛好似看出他的意圖，特地將一半的蔬食撥向對端，自己只取近己之方。這害聶成華更加難為情了，最後是肚皮快撐破了也吃得一乾二淨。

　　不過他的神情出賣了他，陸靜虛讓小二收拾殘盤後，道：「撐著？」

　　聶成華毫無坐相，左搭腹部，右撐後頭，他點頭不語。

　　陸靜虛從兜內取出一白罐，與裝著醒酒丸的相似，只是上頭多了些細麻的墨字。他打開紅塞，倒出一粒白刷刷的小丸，兩指捏著遞了過去，道：「含著，別吞，自會融化。」

　　聶成華訝然，如見了珍寶，刷的一聲傾身揀過，瞅了又瞅，道：「這是什麼？還不讓吞？」

　　陸靜虛道：「此丸名為『順』，多稱順丸，能順氣順神，緩解不適。你吞了便無功效，含口待化，堪堪見效。」

　　聶成華恍然，緩緩點頭，不多加質疑，直接扔進嘴裡，他驚道：「竟然有些甜！」

　　陸靜虛點點頭道：「嗯，給小孩子吃的。」

　　「……」

　　聶成華臉黑道：「你你你！你一個成年人帶著這玩意兒幹嘛呢？」

　　陸靜虛目光如炬，剛正不阿，聶成華臉色又變，不說他都知道回答了！

　　「我自己不吃，給別人吃。」

　　果真又是這句！陸靜虛在滄雲城給聶成華醒酒丸時，聶成華也問過類似的，便是這麼一句！

　　待刪：嘿，可愛的小夥伴們，謝謝你們！啟程篇就到這裡，下一回殊途篇之一《碧華虛影任讕言》我們晚點再見！（我還是不知道我會不會在十一月前忍不住發出來）

　　讕（中文音同藍）言：就是流言蜚語的意思！

　　啟程篇標題藏頭詩句整理：

《惡道出山入紅塵》

惡兮善兮實無分，

道人清雅琴意貞。

出邪入正伴紅塵，

山青不改淵藪深。

《惡道出山》，在本作中是一首「曲子」，也算是作為聶成華的主打曲。背後故事於第三回有所講述。

是難得在舊夢卷後期出現並作為重要曲子之一，卻未先講述來歷的曲子，特地留到了紅塵卷：）

當然了，在舊夢中提及的曲子故事，紅塵卷也會重新講述，不必擔心噠。

中場休息一鞠躬！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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