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動彈不得。
為什麼?
那種感覺難以言喻,或許永遠都找不到合適的字詞形容,介於難以置信和想要接受之間,介於僅作幻想和轉為現實的落差之間,更多更多的空白,更多更多的疑惑。怎麼想都沒辦法想出個合理的結果,已經逝去的人再怎麼想,想到他們會回來才是荒謬絕論的事。
為什麼呢?
空洞。又糟糕透頂。
不自然的頓覺——
空洞?
又糟糕透頂?
我在想什麼?
在我面前的是奈奈!
回想起剛才我見到奈奈第一個當下的想法,會比奈奈突然在我面前出現更令我衝動地想掉淚。我無法饒恕最直接的真相。而奈奈總會有辦法找出我不願承認的缺點。她猶如最精明的外科手術醫師,帶著最無可比擬的小心謹慎,細細挑出我臉上不想理會的暗瘡,擠出米黃的半透明膿液,向我證明,我沒自己想得那麼健康。
我曾經在無數個夜晚祈求著奈奈的歸來,在奈奈的床邊下跪,對著空白的床單無聲地哭泣,但是......因為我下跪了,我祈求了,我流淚了,就足以代表什麼了嗎?或者說,執著地在這些事情中尋求什麼徵兆,本身就預示著什麼?
我動躺不得,就連一直懸在半空的手,也沒辦法動彈,嘗試回抱那個我實實在在感受到的熾熱的溫度。我害怕,只要一觸碰,就會消融。我擔心,火光中的幻影才是唯一的真實。
對不起,對不起......我本能地在心上再次道歉,然後,鞠一躬,再鞠一躬,如果你們還不能放過我的話,就不停地彎腰鞠躬,直到你們怒火消散,直到你們眉頭舒展,醒起你們是寬容理智的成年人,遙遠朦朧的記憶這般折騰我。忽然,我感受到懷內的小人動了一下,我稍微嚇了一跳,衣服腹部的地方似乎蔓延開了一圈冰涼的水漬。
我愣愣地垂首望著懷內的人,奈奈是在哭嗎?
「喂!夠了,放開龍一!你是誰啊!」
反倒是櫻乃,永遠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走向前,拉住奈奈一隻手臂,把她拉出我懷裡。
奈奈踉踉蹌蹌著退後幾步,最後停靠在鞋櫃前,驚魂未定地鼓起眼扁起嘴。
我愣愣地看著奈奈毫無淚痕的乾淨小臉蛋,她似是感應到我在想什麼,帶著憐憫掠了我一眼,她黑色的瞳眸在閃爍光亮,可我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她又帶著微微笑意移開了視線。我再看了一眼我的衣服,剛才確確切切感受到的一片濕意頓無痕跡。
「好過分啊,櫻乃姐,只是一年不見,難道你就忘記奈奈了嗎?」
「奈奈已經過世一年了。」櫻乃微微眯起眼,站在我前面,雙手叉著腰,把我護在後頭,這個姿勢就像母雞護雛雞。
櫻乃的母性很明顯,她保護重視之人的方法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過——站在那個人前面,戒備心全開地仰起頭。還記得小時候她站在我面前,張開雙手,對那群想要扯我頭髮、罵我是個脂粉娘的小孩叫喊:「不准你們傷害龍一!」「快滾!」「我要打得你們滿地找牙!」「打得你們像個娘娘腔地哭著跑回家!」我在她羽翼之下均不禁想到自己果然活該被罵作脂粉娘。話說,唉,櫻乃從小就練習跆拳道,她一向知道自己不是普通柔弱的女子,她有彰顯絕對自信心的特權。
「奈奈死過,可是現在復活了,臉軟軟熱熱的,不信櫻乃姐你摸一摸呢。」
奈奈把臉湊到櫻乃面前。
櫻乃頓頓,轉身,拉著我到遠一點的角落細聲密語。
奈奈也想跟過來,櫻乃拋給她一記威嚇的眼刀。
「這件事太奇怪啦,龍一。我不相信幽靈,不相信鬼魂,那都是古人虛構出來現代人受用的玩意,這樣當看見正義無法伸張時,這些超自然的玩意就能給他們一些慰藉。心魔,肯定是心魔,心魔才是真正會存在的東西。」
「你在說什麼?我們兩個都看到奈奈了,她就站在那裡,剛才還撲進我的懷裡,我真的碰到奈奈了,她是那樣的柔軟......我不會認錯她。」我心虛的視線無法從奈奈身上移開,她一直頂著那張天真無辜的小臉蛋盯視我們,不時撅嘴翹眉對我們耍鬼臉,好像我們做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卻沒預上她一份。
沒錯,這就是奈奈。
她回來了,我幹嘛要想七想八?我難道就不能簡簡單單地認為一切皆出於神的憐憫嗎?我應該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奈奈回來了,那一晚在我們每個人心上割開的裂痕就有機會癒合。
「聽著,」櫻乃扳正我的臉,逼迫我與她對視,她的黑曜石眼眸映照著我的樣子,在她眼裡我膚色深化許多,似乎也比我強壯許多,「我讓步。她是什麼也好,是幽靈鬼怪的存在也罷,我不害怕。我比較害怕奈奈的回來不懷好意,尤其是針對你的不懷好意。龍一你的噩夢多少告訴我你做了對不起奈奈的事情,可是我不在乎,我知道龍一是個很溫柔的人,你永遠不會有一顆害人的心。我要打電話回家,今晚我留在這裡陪你。」
「我——」
我抬眼,鞋櫃旁空無一人,奈奈不見了。
一道尖叫聲從一間理應空置許久的房間闖入我們耳朵。
「貓!」
我們跑到敞開的門外,只見一隻黑貓從打開的窗戶跳出去。我快步走過去關了窗,同時納悶為什麼窗會開著,又那麼恰巧有一隻黑貓溜跑進來。
奈奈躲在書桌右旁瑟瑟發抖,將自己踡縮成一團。
「貓!」她重複,淚水自她的臉龐滾滾落下。
我不解,我記得小時候奈奈很喜歡貓。
準是眼淚激起了櫻乃對奈奈以往的疼愛,她逕自走過去扶起奈奈,用手揩揩她的淚水。
「奈奈的房間......怎麼都成這樣子了?」奈奈理順呼吸,甩開櫻乃的手,用手指著牆壁尖聲說,同時刻薄的眼神鎖定我,「龍一君,你難道都沒幫奈奈打掃過房間?你對奈奈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卻連定時幫奈奈刷漆牆面都沒有?啊,這裡,你看看!牆灰都剝落了!好可惜......奈奈明明超級喜歡這種森林墨綠色的牆紙的說。還有這裡,哇,蟲子,好噁心哦。」
奈奈踱來踱去,一會抱怨灰塵已經頑強地落根在房間裡,一會又抱怨我是個大懶鬼哥哥。
這不是我認識的奈奈。
我傻愣愣地看著她跺腳怒吼。
奈奈任性歸任性,卻不會真的說出什麼話傷到別人。
而這個奈奈,現在似乎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露出一個恍若妖精的狡黠微笑,以小丑滑稽誇張的步伐,走到櫻乃面前。
「櫻乃姐,奈奈有點事想問你,」奈奈快速瞥了我一眼,壓低聲音問櫻乃,「龍一君有把你騙上床嗎——」
奈奈神秘但毫不掩飾的不屑表情揭露了她沒說出來的後一句話——「吶,快告訴奈奈聽聽嘛,龍一君到底有沒有用奈奈的死給他造成的陰影,哄你用胴體溫暖他冰冷受驚的心呢?」
櫻乃略略張開口,臉蛋頓時漲紅,她看看我,又咬緊下唇瓣試圖平息下巴因被羞辱而引起的顫抖。
「我......我們不是這種關係......我要去看看伯母......」
我看著櫻乃瞥了我一眼,臉頰漲得更紅,她垂下頭,快步跑開了。
有點好笑,荒謬的好笑。我怎麼會以為一切都可以順理成章蒙混過去?我不揭傷口,但也未曾試過照料傷口,傷口就在那裡,不是不碰就會好,它還是會發炎潰爛。因此,我轉身問奈奈時語氣不禁染上一點笑意:「奈奈是故意的吧?為了報復我對不對?」
奈奈呼呼笑起來。
「怎麼會呢?奈奈的死全歸賜於龍一君,就算龍一君之後想借奈奈的死作為和櫻乃姐感情升溫的工具,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啊,況且櫻乃姐那麼可愛,被別人搶走就不值了哦。」
不要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說得我......說得我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壞人,明明不是這樣的......我從那一天開始就不斷受苦,一直無法擺脫你死去的陰影......為什麼......我明明也很痛苦......為什麼我要受到這種指責!
「錯了。」
大錯特錯。
「不應該是這樣的。」
當你真的想要回來的時候,事情不該是這樣發展的。
我攫住走過我身旁想要再度離去的奈奈,深呼一口氣,不知從何時說真話是那樣的痛苦,會窒息心房,但我必須說出口:「你知道不是這樣的,我深受你死去那一幕的困擾,我每晚都會做噩夢,我每晚都會哭,我一直很希望你會回來,這樣的話,至少我們就有機會可以回到以前了。」
我抬起手想要揉奈奈的頭髮——奈奈不會知道,每一次我都是用這個動作表示我原諒她了——現在,我希望奈奈可以原諒我。
奈奈趁著鄰居家的孩子在後廊午睡時,用防水油筆將對方畫成花臉貓,我為她道歉;奈奈討厭一個女同學炫耀自己的新泳裝,還把我送她的碎花泳裝貶低一番,便把同學的泳裝剪得破破爛爛,我為她道歉。那些都不是我犯下的錯,但是作為哥哥,我有責任保護奈奈,我有責任為她道歉。我經常深感不滿,為那些不屬於自己的錯誤鞠躬道歉,那不公平。可是只要看到奈奈露出燦爛的笑容對我說「謝謝你,哥哥」,我便會選擇回以一笑並揉揉她的頭髮——我原諒你了,奈奈——為什麼要想公不公平的事呢?這就是兄妹的羈絆。
凡事可能易位。
我可能失職過,一次兩次,難道就不能換奈奈原諒我嗎?妹妹亦有她的責任所在。
對。現在到奈奈該原諒我了。
奈奈露出燦爛明媚的笑容,卻笑著打落我的手,她的笑容在我的視線中逐漸扭曲變形,皺紋幾乎從嘴周漩渦般泛出:
「龍一君真的好搞笑,要是你呢,你可以嗎?想到答案嗎?對,不可以。奈奈死的時候,腦子裡回放的都是龍一君背叛奈奈的畫面。」
「不過......如果真的非要奈奈原諒你的話......」
奈奈來回摩挲下巴苦思冥想,裝出一副似乎真的很苦惱的模樣,牽起我的手。
又是這樣。
不要碰我。
一定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我觸電般縮回手。
奈奈愣了一下。我吃驚地看著她同樣吃驚的表情,那個表情前所未有地露出最為真實的難以置信,她的雙眸極短暫地存在了一瞬難以名狀的失落,恍如最冷漠的煙花,最終依然要終結於天空,爾後消失無蹤,徒留殘冷。把那個表情當作我又一個自作多情的錯覺,因為奈奈再無異常,只是綻放著一如從前那個我曾熟悉無比的笑顏:
「沒所謂啦,別放在心上,龍一君吶,今夜,帶奈奈去一次夏日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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