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奈死了。
不是我殺的。
我是哥哥,是被奈奈甜軟親昵地喚為「龍一君」的哥哥,是每次她惡作劇後為她背黑鍋為她道歉的哥哥,我不會做對不起奈奈的事。
說起來......都是奈奈自己的錯。
是她無端端說要去許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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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有人敲響我的腦門。
「請問龍一君夢遊回來了嗎?」
棉花糖般軟綿綿、蜂蜜般甜膩膩的聲音呼在我臉上。
「奈奈!我說過別吵我——」
奈奈神秘兮兮地蓋住我的嘴。
「噓——」奈奈把食指抵在唇前,對我小聲又做著誇張的嘴型,「現在是機密會話!」
她朝廚房方向瞥了瞥,咻咻吹氣又圓瞪眼睛,向我使出一連串不明所以的眼色,我習以為常又半帶不耐煩地拆解她的摩斯密碼,眼睛完全睜開的瞬間破解出媽媽在廚房裡洗碗。
「龍一君,帶奈奈出去,我們今夜要去執行秘密任務。」
奈奈膝蓋蹭著地左顧右望,確保無危險後,她才在沙發線上探出半張臉,發動水靈靈的烏瞳,試圖再用她妹妹的身份說服我。這一招她屢試不爽。
「不要,別傻了。」我低聲說,嘗試用我哥哥的威嚴反攻,「我不想在這樣的暑夏帶著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夜遊,被同學逮到我會被笑到面都黃的。」
「所以你就願意在這樣濕潤美麗的夏夜裡吃飽了癱在沙發上,做著不切實際的性幻想,任由自己的身體橫向發展嗎?」奈奈驚駭地揚起眉、嘟起嘴,腦袋表示反對地左右猛晃,兩條馬尾辮在半空中也飛揚出嘲諷的弧度。
「我才沒有!拜託你注重一下自己女孩子家的身份!」看她快手捂住自己嘴巴作出反省狀的撒嬌,我深深歎了一口氣,半撐起身子:「理由?」
一張捲起來的廉價筆記紙被塞到我手上。
我望向奈奈,她慎重其事地點點頭,鼓勵我用畢生珍存起來、留待特別時刻才釋放的癲狂喜悅,像攤開藏寶圖一樣,翻順這張很高機率是今天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邊頁不齊整的A4紙。我板著一張臉拉直紙,裡面歪歪扭扭跟蜈蚣足一樣的筆跡一路攀爬,足印繞繞轉轉,印出了一幅似是而非的指示圖。紙張偏上方有個大圓圈,有人特意用亮黃色水筆在左側綴上一顆大星星,大星星右下角尖端指向一個都市傳說才會出現的地方名:青楓神社。
「是不是很神奇!」
奈奈明眸一閃一動,極力捕捉我臉上吝嗇流露的好奇心。
「嗯,當然很神奇,我非常高興知道我們學校一直一馬當前地創造各式各樣的校園不可思議。」
「這不是啊!」她奪回塗鴉紙,嘖嘖輕視我說,「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流傳下來的傳說——每年八月十五,晚上八點四十四分,到達青楓神社,誠心誠意地對著神社許願,蛍狩神大人就會實現那個人的願望。但切記,只有一個幸運兒,只有先到者才有機會美夢成真喔!」
看吧看吧,如此一成不變的開頭。到底什麼時候奈奈才會頓悟,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很久很久以前傳說,到頭來都是謊言一樁,只有那些想要交握雙手向神明祈禱明日萬吉的迷信者,才會相信誠心會召來不存於世的神明的回禮。
「很好,等幾年後你有煩惱時,再去也不遲。」
我毫不掩飾地打起呵欠,準備拿浴巾去洗澡。
奈奈扯住我的衣袖:「不行,龍一君,行動要趁現在,我們今年今月今天晚上就去!」
「放手——我也不行。你能有什麼急迫的願望?讓我猜猜,是不是煩惱下個月的零花錢應該花在《Hide and Seek~翌檜高校の戀人遊戲》的周邊上,還是看中的水手連衣裙上?是這樣吧?那對不起啦,我才不要瞞著爸爸媽媽跟你去這種毫無根據的傳說地點。」
「奈......奈奈是有喜歡的男生!」奈奈甩開我的衣角,眼眶裡氤氳上一圈濕漉漉的水汽,「那值得你用這種語氣來開玩笑嗎......」
「對......對不起。」
水聲停止,媽媽洗完碗了。我不能讓奈奈哭,媽媽肯定又會罵我不是個好哥哥。
「今天西海學姐告訴奈奈,她上一年去那裡許過願後,她喜歡的人立馬跟她告白了。奈奈見過那位學姐的男友,很帥氣很成熟的一個高中部男生,他還戴著超酷的骷髏耳釘呢,踢足球超級厲害,而且超級超級受歡迎,可是對學姐直了一條心的好。前一個月他還為了學姐的生日去學做紅色天鵝絨蛋糕,因為學姐在他面前說過一次她愛死那種蛋糕了,好看又浪漫......為什麼會有那麼美妙的事呢?奈奈也很希望......那個人這樣對奈奈......奈奈很想很想......他會像奈奈喜歡他那樣喜歡奈奈......」
我沉默不語。
「奈奈連埋藏在心底最深最柔軟的秘密都告訴龍一君了......」奈奈戳戳我的胳膊,微微咬著嘴唇、低低垂著眉毛的模樣看上去確著可憐兮兮。
「那是誰?」我並非真的有興趣,我只是需要下台階。
「呃......」奈奈抹抹眼角,臉蛋粉撲撲。
媽媽的拖鞋嗒嗒地逼近客廳。
「下不為例。」
我故意正色道。
奈奈聞言抬起頭,整張臉重新煥發光彩。爾後她賊賊笑起來,一臉陰謀得逞的樣子,我真想即時反悔。先例不該貿然湧生。可是當奈奈牽起我的手跑到外頭,這股湧動的不情願霎時又煙消雲散。對啊,我是哥哥嘛,還有什麼比滿足妹妹的願望更重要呢。
「看到了嗎?就在那裡哦。」
奈奈一開始還會回頭看看我有沒有乖乖跟在後頭,不時指著墨色的虛空一遍遍向我確保那個地方的真實性。
「只需要過四個十字路口,上一段石梯就到啦。」
後來,奈奈索性鬆開我的手,猶如一隻回到大草原的兔子,無憂無慮,蹦蹦跳跳著,一路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
奈奈的步調太快太輕巧,以至於我只能遠遠地凝視著她被融化了暑氣和露珠的夜色漸漸吞沒,直到某一點,我驚覺自己被拋在了後頭,再也沒法看見她粉嫩花蕾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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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沒有失蹤。
只不過,我們在那個時間點或許已經走散了。
當我拿著奈奈呼喝著要我去買的礦泉水(神社裡的手水社乾涸已久,積滿了敗葉殘花,而奈奈不必要不適時地冒起了同情心,她想倒水滋潤手水社,製造出一種善良的幻覺,她以為水再次落下、流動,便能穿越過去,讓信仰重又復甦)歸來,躲在神社前方的樹林中間,躲在鬼魅似張牙舞爪的枝丫後方,赫然發現奈奈曾經柔軟如花瓣的身軀被地上污泥沾濕,化作地上一朵被踐踏過千百遍的落花。一個陌生男人跨騎在奈奈上方,披掛著慘白色的月光,揮動著寒光閃爍的刀子,一刀又一刀刺破脆弱的花衣。
我沒有呻吟,沒有撲出去,沒有回應奈奈歪落一邊肩膀的頭兒,那雙星辰漸漸隕落的眼睛裡自始至終打向我的微弱求救和責備,我甚至都沒有嚇到弄掉瓶裝水——反正我似乎什麼該做的都沒做,什麼應激反應都沒有。我做的事情僅僅是背過身去,憑著殘存的意識,緩慢地邁開步伐,向著平坦大道的方向走去。
步下階梯後,我立馬丟開飲料,帶著瘋狂膨脹的恐懼和不真實感,拔腿長跑,一直跑一直跑,沿著沒有盡頭的平路,一直跑一直跑。夜風呼呼咆哮,刮過我耳邊,皆相約往我耳朵裡吐痰,我嗡嗡耳鳴,周圍蟲鳴鳥叫也頓然化作嗚嗚鬼嚎,四面八方緊追我不放,窒息我到思緒消弭。
我不敢停下,唯有一直跑,跑到腿好似被那個無名男子割開許多血口,摔滾落地,腸胃亂揪成一團麻花繩,剛才的畫面方在我腦中轟然爆開,碎片飛濺。
我在地上蜷縮一團,一拳一拳捶打水泥地面,掩面泣不成聲。
對於那晚的最後回憶,便是我一邊斷斷續續地嘔吐,一邊拿起電話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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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警緊隨而來的報告——報案人提供的神社地址,並沒有發現伊阪奈奈的屍體,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持刀人物——卻打碎了之後本可預測的發展。
案件無疾而終。
奈奈、陌生男子仿佛成了雨後水珠,被貧瘠的土地吸收,不殘留絲毫痕跡。
如此古怪神秘,想要讓生者不得安寧,正正是奈奈會搞的惡作劇。我想——事件發生之後,我有太多可以胡思亂想的時間——死亡會帶走一些人,不管自願還是被迫,總有人被帶走,有時候最壞的不是被帶走的人,是被遺留下來的人。
可以確定的是,我從來沒有傷害奈奈的念頭。
我出去也沒辦法扭轉任何事。
至少我有去報警。
我沒有錯。我只是害怕。每個人都會害怕。恐懼而卻步並不列在錯誤的列表上。
若果下落不明等於仍有重來的機會......
奈奈,我祈求你回來。
奈奈奈奈奈奈......
只有你可以證明我真的什麼錯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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